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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陆文夫先生(叶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16日10:55 来源:文汇报  叶弥

  陆文夫老师去世后,头三个清明节,我都去他墓前送花。送到第三次,我在他墓前说,送了三次花了,可以了吧? 路上过来不方便,以后不来了啊。

  第二次去时碰到 《苏州》 杂志社的同事赵践,那时我俩早就不在杂志社做了,居然在陆老师的墓地上碰到。她说她的父母亲的墓就在这个墓区,所以她每次给父母上过坟,就匀两枝花过来放在陆老师坟前。我送的是一大捧花束,赵践的花,只有两枝,康乃馨,小而朴素。第三次,我去陆老师的墓地,又看见了两枝小花放在墓前。此情此景,小花倒比大花美,一枝更比一束好。忽然想起了当年在杂志社的许多事,也如小花一样开遍我的回忆。

  有一年,也是春天,清明节前,桃花盛开,杂志社的女同事们让我去和陆老师说,要踏青看桃花。陆老师对我说,去年不是踏过青了? 桃花有什么好看的? 不要去了。

  过了几天,杂志社的老刘扛回来一棵桃树,说,女同志们要看桃花,老陆说了,杂志社的院子里种一棵吧,让她们就在家里看看桃花吧。

  我没见陆文夫老师之前,就读过他许多小说,觉得他小说中的精华是有趣味。后来他见到我,对我说,来杂志社上班吧,这样出去和人说,也有个单位,好听点。我倒也不认为有单位就好听一点,我们一家子,都是忽然有单位,忽然没单位。但他这么说了,我就去了。去了不久,听他说,他与周瘦鹃(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苏州人) 对于文学应该“有趣”还是“有用”,有过不同看法,他认为文学首先应该“有用”。我心中便失望,我认为文学首先应该有趣。当然后来我年龄渐长,觉得文学要有趣,如果有用则更好。

  1997年,我去学开车,认识了几个有钱“富婆”。1998年底,我写成了 《城市里的露珠》,写一群充满欲望的有钱女人内心的绝望。《青年文学》 发表后,陆老师有一天严肃地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搞来这个素材? 紧接着说,杂志社要开一个会讨论讨论这个小说。我说,你们讨论好了,我不参加。

  这个会当然没有开成,我也继续我行我素,想写什么便写什么。事隔多年,我觉得陆老师的批评有一定的道理。我还记得写《城市里的露珠》 时的心情,除了叛逆,还有猎奇。这种叛逆是草率的,游戏式的,轻浅的,没有真正经过灵魂。从猎奇开始,到猎奇结束。如果这篇小说有点不同的趣味,那就是它的唯一价值了。

  这以后,我又陆续写了一些小说,陆老师应该也看了,因为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茅盾当年对他说,写小说不能重复自己。今天他把这句话再对我说,写小说不要重复自己。

  我听了一言不发。我觉得他们都大惊小怪,小说,为什么就不能重复自己? 写小说就是玩的,玩所有的东西,都是重复的,跳绳啊踢球啊,都是重复运动。当然若干年后,我知道陆老师的话又是对的。

  我们杂志社的女同事,包括我,都对陆老师的私人生活感兴趣,有时候趁他不备,冷不防地问他,年轻时有没有过喜欢的女孩? 他便正色,说我们无聊。苏州有很多写作的年轻女作家,我们大家想约好了一起去陆老师家里看他,他一听就摇头。

  这些都是他无趣的地方。他不是真无趣,他的有趣是可圈可点的有趣,方方正正的有趣,不是随随便便的有趣,更不是奇形怪状的有趣。譬如那棵桃树。譬如有一次,我们簇拥着陆老师在杂志社的回廊里说话,突然他站起来就走,说,天要下雨了,老太婆怕打雷,我要回去了。

  世上多几个陆老师,就多几个怕打雷的妻子,这样的人间,多么美好有趣?

  我在 《苏州》 杂志社干了几年散文编辑,一年六期,每期二、三篇,还有别的老师帮着我一起编。我也不高兴组稿子,缺稿子时,我就自己写一篇,化个名字登上去。陆老师是个十分警觉的人,问别人,这是谁写的? 大家宽容我,都笑。只有过一次,是陆文夫老师差我出去采访,采访他的老朋友,“江南厨王”吴涌根。吴涌根也是我伯伯,我幼年时住过他家里。1949年以后,林彪一家经常来苏州,见他点心做得好,就把他带去了北京毛家湾。陆老师说,吴涌根有一肚子的故事,就是不肯讲,你好好去挖点出来。我就奉命去“挖故事”。吴涌根伯伯讲了一些小事,譬如他每天要为林彪把花生皮剥下来磨碎了吃,叶群有一次怀疑桌上的一杯茶水里有毒,就让吴涌根喝下试毒……等等。我每次回来报告成果,陆老师总是说,不行,再去挖。挖到后来,把吴伯伯挖得流泪了,说,有些事不好讲的呀。我回去对陆老师说,吴伯伯流泪了,别挖了。陆老师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不好讲的?

  这两位倔老头……唱了一出戏啊,都有趣。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陆老师要我去挖什么,但两位老头都知道,只我蒙在鼓里,两边乱转。可惜这两位令人尊敬的长者,都去了天国。

  陆老师的倡导“有用”的文学观,但据我所知,他的人生观并不倡导“有用”。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这么一件事。那次,陆老师可能见我浑浑噩噩,要来点拨我。他是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的,他说,以后出了名,不要参加任何党派,不要接受任何采访,不要去开任何会议。

  陆老师为人慈爱宽容,我们杂志社的小字辈,平时也会对他没大没小。我一听便跳起来嚷,你叫我不要这样那样,你自己不是也加入了党派? 老开会。也接受采访。

  我说完便走。临出门时,我见到他对我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却又无比沉重。

  这个笑容我是记住了。岁月流逝,我才读懂了他的笑容。我才真正知道了一个人,他的内心到底有什么。

  原来他也是个乌托邦。

  2016年4月13日一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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