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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陈忠实(朱鸿)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13日14:39 来源:北京晚报 朱 鸿
    2010年10月25日,陕西省西安市,陈忠实在白鹿原下的老宅。      东方IC/供图 2010年10月25日,陕西省西安市,陈忠实在白鹿原下的老宅。 东方IC/供图

  陈忠实先生逝世,是七天的治丧。

  实际上我也没有做什么,然而难过得很,总想流泪,又以要为他扛大头的心理待之,精神便紧张。向先生告别以后,我就骨肉俱累,甚至全身的细胞都呼吸着疲惫。

  五体回家,魂仍漂浮。起则忽忽一片失落,坐则悠悠若有所思,脑海尽是先生的影子。

   一 死生亦大矣

  陈忠实先生1942年8月3日生,2016年4月29日死,满算74岁。

  尽管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之论,不过先生还是走得早了一点,因为社会发展,生活和医学都在进步,人生八十,人生九十,甚至人生逾百,已经越来越多。先生之死引起痛惜,缘由极繁,然而走得早,也是一个。

  生是大喜,生当庆贺,生具深厚的意味,然而生不由自己决定。死是大悲,死制造恐惧,不过关键是,死可以由自己决定。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无非告诉弟子,死生相对,死比生玄。死是大悲,但苏格拉底却认为,死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从而使灵魂获得了一种解放。司马迁论死曰:“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强调人对世界的价值决定其死的意义。西塞罗论死曰:“爱智者的整个生是准备死。”提醒人要认识自己。

  死是华严的学问,凡哲人无不研究它。不懂死,也就不懂生,也就可能沦为庸人,甚至非人。

  陈忠实先生对死的学问是懂的。在中国文化中,死是禁忌之题,我和先生素不讨论。然而他思考过死,敢于直面死。他对死的态度是理性的,豪壮的。

  45岁,先生其年丰盛,其力充沛。不过展望50岁,他顿觉大限之期也并非遥远。死的意识飘然而至,颇有惊惶,他觉得自己从事文学几十春秋,竟还没有大作,遂起誓要完成一部足以垫棺做枕的小说,以不枉其生。

  先生踏破关中道路,遍览长安、咸宁和蓝田县志,攻读马尔克斯和米兰·昆德拉,上下求索,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在西蒋村蛰居,发奋而为。

  事就这样成了,它标志着陈忠实先生对死的战胜。他将虽死犹生,死也光荣。

  先生的逝世,显然演化了一场文化活动。成千上万的人往陕西作家协会去悼念他,数千人往西安市殡仪馆去为他送行,也见证了他死的光荣。

  死也让先生备受煎熬。他身高1.75米,体重通常有120斤,然而临终之际,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下82斤。

  陈忠实先生是天下公认之好人!然而好人为什么还会遭遇如此之苦?疾病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这样一位好人?善恶之报应该如何理解?我在问,我前后左右的朋友也在问。

  实际上屈原早就问过:“天命反侧,何罚何佑?”约伯是乌斯地的义人,完全正直,拒恶向善,然而他也有苦,甚至皮开肉绽,生疮流脓。妻子讽刺他的纯洁,但他却反驳妻子说:“哎,难道我们光从上帝手里得福,就不受祸吗?”

  杜甫死在船上,苏轼死在路上。塞万提斯死于昏迷之中,巴尔扎克死于呼救之中。鲁迅是怎么死的?路遥是怎么死的?史铁生又是怎么死的?死往往给杰出的作家涂以奇色异彩,以刺激历史的神经,使之记着他们。     

    《白鹿原》插图 《白鹿原》插图

  二 道德文章

  略究中国作家,我分之为四类:太上道德也明,文章也精,并能相得益彰;其次文章妙而道德缺,失之高尚;其次虽具道德的标准,然而乏文章的艺术,立之难矣;其次文章弃义,道德不成,或委身求名,或撞骗取利,陷于不肖之列,君子不齿。

  陈忠实先生的魅力在于,道德与文章兼美,遂使这个时代的作家有了尊严。

  先生以其文学业绩的辉煌,产生了权威性和影响力。对此他没有自得和自喜,更没有独享其醴。他具强劲的自觉,就是反哺社会,促进文学的发展。

  大约在1994年,党益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他携一部小说,从成都至西安,慕名拜见陈忠实先生,请先生为之作序。彼此都很陌生,然而先生无法拒绝党。尽管先生颇忙,有自己的安排,也不想作序,然而望着党的眼睛,他不忍推辞。先生感到,让党这样的文学青年沮丧而去,他会内疚的。于是先生就不但为之作序,还介绍了一家出版社。先生何止只给党益民作序,他之作序,男女老少,不计其数矣!

  冯积岐久怀文学的理想,1988年得以在陕西省作家协会工作,可惜身份是农民,遂困难重重,不得开颜。陈忠实先生也是从乡村出来的,知道生存之艰,遂决定帮冯。先生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以后,督促单位设法解决冯的户口问题,并带冯面见人事部门的领导。冯积岐清晰地记得,1994年麦黄的时候,他随先生进了政府大院,并亲历了先生向主管领导慷慨陈词,恳请让他入职的情景。冯随之办了手续,结束了近乎八年的漂泊。

  陕西作家队伍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呈浩荡之势,路遥、陈忠实和贾平凹,是丛林的大树,然而也有作家陷入窘境的。王宝成至2005年已经沉疴潜腑,尽管危在旦夕,不过他仍梦系文学。他有稿子欲出版,然而他也明白,书之出版实难。弥留之间,他想到了陈忠实先生。他也只能找先生,他知道先生的可靠,遂请先生帮忙。先生探望了王,并立即求见省长。有先生的斡旋,王得到了医疗费,也得到了出版费。先生长叹一声,觉得自己没有辜负一路并进的朋友,遂生欣慰。

  先生的道德律极高,并非简单的助人和成人。保罗说:“施比受更为有福。”也许先生未读基督教的书,然而他懂此道理,遂能坚持施之于人。

  先生十分清楚以道谋财的道理,不义而不取。尽管他的书法也有笔墨的成本,尤其要花时间,但他对士人求字却一律不收费。他告诉徐剑铭:“认我,那就是一幅字,不认我,那就是一张纸。”他用谦虚掩盖自己书法的价值,从而表示不收费的坚决。拿红包出场已经是一种规矩,不过参加杰出青年志愿者熊宁女士事迹的讨论会,他就拒绝红包。先生对张孔明说:“熊宁把自己的钱送至藏区,连命都搭上了,参加她的讨论会,我还领钱,是人吗?”

  先生和朋友吃饭,只要对方是年轻人,文化人,或是觉得收入低于自己,总是先生结账。不知道先生的脾气,硬要结账,先生是要躁的。

  先生特别能忍,给人以包涵,对此我深有体会。我曾经犟嘴夺理,激愤先生三次,他都饶我过去了。

  先生也会道歉,这更是可贵的。有一次举行作品讨论会,先生主持。他一一介绍专家,至刘炜评,竟忘了姓名。经提醒,他还是搞错了。这本不是什么事,但先生却不含糊,连约刘两次,请其喝酒。相晤于一室,先生摆上自己的西凤酒,三杯饮竟,便对自己的失误作了道歉。先生认为,他的不慎,使刘在大堂广众丢了面子。

  先生的妻子说:“忠实总是在应邀签名。住院以后,也经常有人买了忠实的书,让他签名。走前几天,茶几上还撂着三本书,他就坐在沙发上慢慢地一本一本地签。”

  先生对苦难有着穿骨融髓的感受。小时候家贫,他只能背馍念书,在校住宿也以被子铺一半,盖一半,甚至由于父亲不可供给弟兄同读初中,他还不得不休学一年。先生又天赋敏感,对炎凉冷暖反应至灵。这些都养育了他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从而进退有节,舍得有度,也知足知止。

  三 陈忠实葬礼现象之分析

  陈忠实先生逝世,九州惊动,此现象不经常,也不普遍。

  中国领导敬献了花圈,陕西省和西安市的领导也纷纷敬献了花圈,这都是罕有的。

  我更注意社会的反应。我发现对先生吊唁和告别的人,确乎超出了他的故乡,凡北京、上海、广东、山西、四川、甘肃和黑龙江,各有自来。陕西各界的人常见先生之面,常闻先生之言,对先生的逝世尤其悲痛。

  陈忠实先生家、陕西省作家协会、西安工业大学、西安思源学院和西安市第三十四中学,皆是先生生活和工作之地,遂各置灵堂,以供祭奠。

  七日之中,悼念者络绎不绝,送行者蜂拥而聚。

  王仲生夫妇和畅广元夫妇最早至陈忠实先生家致哀。畅教授还能沉稳,但王教授却无法平静。在向先生遗像上香的时候,年长先生6岁的王教授竟老泪纵横,手足颤抖。

  陕西各路艺术家知道先生好戏,遂至作家协会的大院轮番大唱。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秦腔团赵杨武率演员唱得震天撼地,风止树静,刘六龙就喊:“忠实啊,秦腔,你听到了没有?”陕西秦腔剧院易俗社惠敏莉一行也来了,她唱道:“先生枕书驾鹤去,白鹿原上顿觉空。长歌当哭神州地,江河呜咽忆忠魂。”就潸然泪下,泣不成声。西安市长安区何家营鼓乐社也来了,其古调雅韵,远追文武。老腔艺术家9人由张喜民领队自陕西华阴至西安,缓步进入作家协会的大院,向先生遗像三鞠躬之后环顾四周,见花圈如山,挽联如云,白了一片,便吩咐自己的人:“摆家伙!”见长凳、短凳各列其位,锣、号、板胡各在其手,就说:“陈老师,我送过你一袋面粉,你夸面粉有麦香。我今天还想送你一袋,让你蒸馒头,烙锅盔,只是你让谁接我呢?陈老师,你咋突然走了啊!”70岁的张喜民大哭一声,泣下沾襟,就猛抡长凳,敲击着唱起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众人相围,随声而哭。

  2016年5月5日,向先生告别。凌晨五点,便有人从商洛、渭南、咸阳径奔西安殡仪馆。咸宁厅里挤满了人,其门外还有近千人等候着。有人捧着花束,有人抬着花篮,有人拉着条幅,有人举着先生的遗像。年仅5岁的马欢行,就坐在他父亲的脖子上举着先生的遗像。他的父亲说:“我带孩子为陈公送行。不能与李白杜甫同时代,是一种无奈,但能与陈公同时代,却是一种幸运。”90岁的王玉娥,其丈夫是抗日老兵,因为先生尝为他们题字中国抗日老兵颂,她感谢,也来送行。蓝田华胥镇的支德胥,是一位大夫,曾经为先生治牙。先生答应送书给他,支以为这不过是先生的意思而已,岂料先生重其承诺,果然托人送了书。支慨叹世有斯人,也来送行。灞桥席王的王吉仲,在1970年见过先生。那时候,先生是驻生产队的公社干部,他看到先生把文章贴在墙上仔细修改,甚为惊奇。王吉仲74岁,也来了。83岁的刘文西、81岁的崔振宽和76岁的江文湛站在一起,西安市第三十四中学是先生的母校,其几十个孩子也站在一起,他们都在送行。有人哭喊着:“陈老师走好!陈老师走好!”李星向先生三鞠躬,便泪流两行,踉踉跄跄。他满头的白发蓬乱如麻,以应其内在的哀伤。

  陈忠实先生的葬礼进行了七天,参加之人众,之势大,之追思形式的广博,之悲痛抒发的诚挚与泛澜,在作家少见,在官在商在学也少见,这不得不令我推究。

  观其风,窃以为陈忠实葬礼蕴含着一种文化评价。以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年的文化难免萌发着贪婪性和堕落性,但陈忠实先生却以其所作所为凸显了他高贵的品质:正直。无边无际的红尘如洪水一般冲击着一块青石滚滚而过,先生正直的品质如中流砥柱,不失君子之色。

  显然,陈忠实葬礼之盛是对先生高贵的品质的一种认同,一种奖励,一种称赞。然而它也不仅如此。它还通过一场葬礼呼唤文化的清新、健康和公义。然而它也不仅如此,它还通过一场葬礼鞭挞文化的污浊、畸残和邪恶。然而它也不仅如此。陈忠实葬礼是世道人心的象征。

  实际上所有的作家都可以成为中流砥柱,关键看自己是否愿意。陈忠实先生留下的一条重要启示是:作家靠作品活着。对艺术必须精益求精,要做真人,做善人,减私加公,以达他人而达自己。也许这会有助作品的传播。朱鸿

  追记

  与陈忠实先生最后的交游

  ■朱 鸿

  陕西文学界有三棵大树,习惯的排列次第是:路遥、陈忠实、贾平凹。

  不知道是谁最早摆其顺序的,它的天意当是丰富的,会渐渐呈现出来。它不是已经透露了一点信息吗?

  1983年,我认识贾平凹。1984年,我认识路遥。1986年,我认识陈忠实。我一直呼此三人为老师,从来没有改口。

  我和陈老师交游30年,终于以其疾病所患,到了最后的日子。

  获悉他住院的消息,一则忧虑,一则期盼,不过伤感为主,每每欲哭。我再三以短信鼓励他,让他保持耐心,更要有信心。刘成章先生推荐了一种美国的药,我也以短信转呈他,让他和医生斟酌用之。我还向他的孩子建议,可以考虑至北京或上海治疗。忙忙碌碌,心有牵挂。朋友相会,先生往往是所论的主题。颂其品质,祈祷他去病弃疾,恢复一个朗朗而笑的陈老师。

  我有几次发短信,表示探视之意。也打算径至住院部,在床头看一看他。然而我熟悉先生,知道他的刚强,也许他就不愿意以弱示之。我觉得直闯见他,虽然是慰问之举,是一种礼,不过也何尝不是冒犯他,添他之烦,劳他之神呢?遂在希望之中等待他的讯。

  2015年9月22日,星期二,下午3时02分,我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陈老师的电话,甚为激动,也很欣喜。按键以后,我喊了一声:“陈老师!”陈老师说:“我出院了。放疗整得我什么味觉都没有了,只对老孙家的泡馍还有味觉。你晚上如果没有事,我们在东门外的老孙家吃泡馍。很久不见了。”我连连说:“好,好。”

  我和陈老师都属于言短之人,也比较严肃。怕气氛单调,我就约了张瑜娟。她是我和陈老师介绍加入作家协会的,简练温婉,向无枝蔓。我对她郑重叮咛:“陈老师已经请我吃饭数次,我还没有回请他一次。今天买单,你跟我就不要争了。”

  我和她先至包间。过了一会儿,陈老师来了。随陈老师的是杨毅,一直为他开车的司机。从春到秋,一直未见陈老师,一旦他闪进门,竟有隔世之感。陈老师很喜悦,和蔼地笑着,还略带羞涩。他瘦了一点,头发也稀了一些,不过总体上看起来轻松愉快。陈老师穿着月白色衬衣,黑色V领毛衣,颇为清爽。他仍挎着黑色皮包,凡电话本、烟、打火机之类,尽在其中。他握了我的手,又握了张瑜娟的手,坐了下来。稍微缓了一口气,就对我说:“今天是我约的你,我买单。你不要抢。”尚未开口,杨毅便悄悄摇手。我明白了,说:“听你的,听你的。”陈老师高兴,也安静下来。他点了菜,各要了一份羊肉泡馍。  

    本文作者与陈忠实合影。 本文作者与陈忠实合影。

  我和张瑜娟都认为陈老师气色红润,遂祝福他。他掏出雪茄抽,我劝他戒烟,他说:“我就剩下这一个爱好了。”我建议他调整饮食,要多吃蔬菜,多吃水果,适宜地运动,保持足够的睡眠,严防感冒。随之咏道: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陈老师一边掰饼,一边呵呵笑着说:“生命关键是基因。一切都由基因决定,其他只是辅助而已。”我当时的理解是,陈老师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他断定自己的基因不存在问题,所以住院治疗将使自己恢复如昨。陈老师沉浸于一种陶然之中,我对他当然也有信心。

  用餐结束,他径要了八份酱牛肉,吩咐侍应生打包。他两份,我和张瑜娟、杨毅各两份。他说:“这里的酱牛肉不错,你们带回去。”之后缓然结账。

  大约18天以后,陈老师让邢小利通知诸朋友吃泡馍,还在东门外的老孙家。这一次有方英文和刘炜评在,遂不愁气氛不饱满。也确乎是起坐喧哗,颇为热闹。方英文那天的风格当是洁本,不过为逗陈老师一乐,还是用了一点荤元素。张艳茜提议陈老师合影,陈老师就站起来。张拍了几张,我也拍了几张。我和陈老师最后的合影就是在老孙家所摄。

  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欲出版陈老师一本关于乡愁的散文集,委托我约稿。我发短信给陈老师,他打电话说:“好,我来选。”然而不久他就开始化疗了。

  春节以前,我发短信,想看一看他,他打电话说:“我们很熟悉。你就别来了。过一阵,我们聚一聚。”我感觉他的精神似乎虚弱了一些。

  到2016年2月19日,下午,陈老师突然打电话,我说:“陈老师!”他长叹一声说:“哎呀,我住院出来了。这一回把我整失塌了!”仿佛刀在我胸膛上划了一下,灼痛,辣疼,我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可惜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连连说:“陈老师,多保重!陈老师,多保重。”

  至2016年3月23日,星期三,教育出版社让我问一问陈老师散文集的情况,并告诉我,若陈老师不方便,盼我能代其选。我便给陈老师发短信,征询意见。半小时以后,他打电话给我,仅仅三字,说:“你编吧!”这是陈老师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舌头似乎不灵活,要努力才能把你编吧三个字整顺吐准。仿佛一股寒风掠过我的心,我沉默着,沉默着,茫然无措。

  我最后一次发短信给陈老师,是2016年4月14日,星期四,上午11时07分。我说:“陈老师好!非常想念你,无日不在惦记着你。盼你遵医嘱,多保重。需我做什么,随时让勉力海力通知我。我意到了就行了,不回电话了。朱鸿”

  逾半月,陈老师逝世。

  我有两个遗憾。其一,我未留下陈老师的字。有一年,他给朋友赠字,我看到了,就说:“陈老师,我还没有你的字。”他笑着说:“给你字,我还得再练一练。”遂开怀扬头,呵呵一乐,还投目向我,观察我的反应。我一直想让陈老师题窄门堡三字,以制书斋之匾。迟迟没有提出,是因为我总觉得时间远长,何必要急。现在终于不可能了。其二,我想给陈老师送一盘蒜苗炒老豆腐,没有成行。有一年,朋友请陈老师吃饭,我也在。途中,陈老师忽有所动,沉吟着拣了一盘蒜苗炒老豆腐。俄顷侍应生上菜,竟是一盘嫩豆腐,色黄发光。陈老师皱眉搛了一筷子,不失其礼而已。此情此景反复浮现,遂愿发现有做此菜的酒楼,以让陈老师飨之,然而此菜还不易碰到。今年春节以前,我妻子买了一块老豆腐,端在手上向我展示它的质量。蓦地想到了陈老师要的菜,就问她:“你能不能做一盘老豆腐炒蒜苗?”她说:“可以呀!”我便起意让妻子炒一盘,给陈老师送过去。只是我和陈老师之间素无这种温情小调,送一盘菜给他,颇觉为难,便取消了此念。现在,我的懊悔唯我知道!

  还有一个遗憾:日常性的见面和交流,导致的一种迟钝,竟忽视了陈忠实先生的伟大。先生走了,才发现一个好人并不能概括先生的精神。让先生归于白鹿原,安息吧!    

  朱鸿 二〇一六年五月九日,窄门堡

  小说《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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