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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与陈忠实的最后一年(雷电)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10日14:10 来源:文学报 雷电
 陈忠实在书房 陈忠实在书房

  实在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写这样的文章。我写过不少关于你的文字,唯有这次,最为艰难也最不情愿更不敢面对。太突然了,你走得太突然了,陈老师。

  4月28日早7点10分,李下叔先生电话来,说你情况突变,吐血。我立刻打电话给你女儿黎力,知你周二咯血后一直在医院,周三晚上病情恶化吐血但人尚清醒,下午1点多赶到病房,看到病床上你仍然明亮的眸子,我忽然眼湿,那一瞬你轻轻摇头,似很难为情———为自己这样状态。我不能直视你,心如刀割。你用手指在空中画着字,要告诉我什么,我无法看懂,后来勉力过来把你挣着说的话意转述给我:告诉我病情状况,不要多待。进门前,我知道3点你还有个止血手术要做,为了让你平静一会儿,积攒体力,我到了病房外,与朋友一起,想等你下午手术后安稳了再离开。

  一年多了,这是怎样的一年啊?!

  去年2月4日,你让我邀大家相聚,说快过农历新年了,年后各人事多,提前聚聚。饭桌上看到你吃饭不如过去畅快略显艰难。大家问你原因,你说牙痛上火,这症状你过去也有,大家谁都没太多想。都劝你应该找个地方疗养一段,休整自己身体,你最终只应允年后看牙痛病。春节过后再见你时,看你吃药,问你,你说是老毛病,口腔溃疡,过去也有过的,这次时间长了点。我心疑惑。你说:“就是个口腔溃疡么,不要紧。”我说应该重视,口疮一般两周就好,不好的话赶紧看。看着你茶几上放的药瓶,我内心祈祷,但愿别出意外。

  2015年4月中旬,病被确诊,是恶疾。家人朋友仍瞒着你,我再到工作室去看,你仍说不要紧。甚至不相信会有恶果。

  以下是我“微信”里相关内容:

  2015.3.12:

  生平最见不得英雄穷途美人迟暮,更看不下去刚强者无助,豪杰蒙难。

  猪狗挨刀让人可怜,虎豹落难则使人震撼感伤。

  下午去看一位老朋友,忽然有了这样感觉。

  (朋友圈有疑问声,我却不能回答具体。回后留如下文字:下午三时许与李下叔先生一起去看陈忠实老师,年前至今其身体一直不爽,口疮迭出,影响食欲与情绪,今见之,果然不在状态,情况颇急。)

  2015.4.22:

  大隐隐于市。

  心在朝市身如牢笼,

  心在江湖身如鸿毛。(先一天,和峻里相约去看你,我拍了几张你工作室所在的楼房外景,内心无限惆怅。)

  2015.4.26:

  这个春天太不友好了,总带来些坏消息。……(那几天里,尼泊尔地震波及西藏,诗人朋友汪国真去世,还有你的状况……我仍然不能明说,微信里的话很含糊,我的心更纠结。毕竟你是公众人物,太敏感。)

  2015.6.25:

  早说过,这个春天不友好,但愿这个夏天带来好运。

  半月中再次来这里,看望一位深深尊敬爱戴的朋友,所喜一切平稳向好。

  祈祷天佑吾友度此难关。(这一回微信所配图片是西京医院外景。5月18日医生告诉你病情,虽说得含糊且留有余地,但意思已很明确,你倒平静,没有亲朋们想象的那样难以接受和排斥心态。你同意等待病房有空余时安排住院。5月25日我去看你,你似乎还不愿相信。6月8日住院,两天后我曾来过一趟,这是第三次来。这一天的天气很热,你来医院治疗已经一段时间了,说话不太方便,精神尚好,还带着书看。你不愿住院,每天早来晚回。刚强如你,不愿意让别人感到你是个病人,也更不愿让自己感觉自己是个病人。治疗间隙,你还去工作室。)

  2015.8.4:

  我相信意志的力量。

  我相信奇迹的发生。

  我相信我的相信得到了验证。

  吉祥。

  度一切苦厄!

  (这应该是第二次放疗时候去看你的感觉,当时说情况有所好转,放疗效果不错,只是副作用也已显现,你说话困难了,表达清晰度有影响。8月3日一帮老朋友带着鲜花礼物,去医院看望你并为你庆生祝寿,很多年来这些人都为你庆生祝寿已成惯例。你感谢大家,并说等你好了出院后大家再一起好好聚。后来我们找了个地方,为唯一一次不在场的你庆祝生日,大家共同三举杯,祈祷你早日康复。席间,你打电话给我,问大家聚得咋样?好着吗?)

  8月10日下午4点半,你电话告诉我说出院了,并转述医生话说出院后再嫑弄啥了,好好休息调理。你状态不错,还关心时政和文学,并给我说你正看某位新获“茅奖”作家作品呢。9月2日去医院复查所得结果也很乐观。你还记着朋友们病榻前看望为你庆生的事,让我召集大家一起坐坐。季节已到了秋天但仍炎热。9月8日晚,我们这些老友再次相聚,很多人很久都没见你了,饭前等人阶段,你话不多。谈及病情,你说,经过治疗。医生说癌细胞被杀死百分之七八十,余下部分会慢慢被体内遗留药效灭掉,接下来要好好调理巩固疗效。大家围你而坐情绪欢畅谈笑不断,纷纷与你合影。席间,你说了几句话:“感谢大家在我治病期间的牵挂和关怀,让我感动。这是真话。今天坐到一起表示一下我的谢意。”在欢快的气氛中大家举杯一致祝贺你康复出院。饭罢,怕你疲惫,我们让你先走一步。如过去一样,你坚拒别人送你。第二天电话里你还问我昨晚大家聚会感觉咋样?我说,看到你好好的大家都很高兴。你说,昨晚那是春节以来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大家好着就好。

  这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你每周还去工作室两到三次,还吃过数次老孙家羊肉泡馍,你说,出院以后啥啥都不想吃,就想吃这个。每周大概都会去一趟,每次仍然是过去的饭量,看你吃得很香,我觉得你已走出危险。

  后来的日子,进入黑色时间。

  做放疗后要不断去检查、化验身体功能状况。12月初,发现肺部有了新问题,你又要接受化疗,到医院仍是早去晚回,同时治疗间歇,每周还去工作室几次。你曾给我说; 比起前头的放疗,化疗副作用太大了,难受得很。治病以来从未听过你谈过疼痛感受,也一向不喜别人问你身体状况如何的话。能这样说已表示你在极力忍受病痛折磨,表现给外人的是平静祥和。很多人找到工作室求你给书签名,办事,问及你的状况,你总是轻描淡写说没事,还有一些不懂轻重不知体贴的人要利用你的威信和影响为自己宣传背书,等等,你一如既往地处理。

  你的周到周全厚道责己,已成为你的一大重负,既使病身孱弱也仍不改初衷。

  今年1月9日下午我去石油大学工作室看你,当天回家有这样文字:“下午四时半至陈老师处,他将钥匙扔下来让我开楼洞门进去。大概有一个月未见了,中间做过两次化疗,人精神尚好,我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来看看你。……我问他化疗状况,他说副作用很大……我说能不能不做第三次了?他说,看大夫咋安排。我说这密度,身体确实吃不消的。他说是。后,拿出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柳青传》给他看,并讲了我看过的几章的内容,他很感兴趣,还问柳青子女们现在都在哪里?我说不很清楚,我把这本《柳青传》先留给你看,他说好……他拿出新出线装散文集《漕渠三月三》问我,没给过你这本书么?我说没有。他随即签名送我。此时门外有嘈杂声,我听他说5点多还有一拨人来要签书几十本,我喝完杯中茶起身握手告别,开门,门外站了男女四五人正在等待,我下楼离开。”过了不久,1月15日电话中,你说《柳青传》你看了后半部分,认为柳青那么早就把很多问题想透了,思考很深。

  因你的身体巨亏,化疗暂停,要先补充身体营养状况后再说。春节前你还须在医院输一段时间营养液,2月1日,我去医院,你刚离开,前后差了20分钟没见上你。打电话给你,你说不用跑了。第二天我再去,你说,叫你不要跑了你咋又来了?我说来给你拜个早年,祝你新年吉祥安康。其实,去了已不能说几句话,但不见你,心里总是牵挂。

  2月20日,周六。那天上午去你的工作室,应该说,这时的你还未显出太多不好迹象,你从里屋拿出新书《生命对我足够深情》,仍问:这本书没给你么?我说没有,你签了名送我,盖章后仍很细心用一片小纸盖在印文处。往常你安好时我总会要求你签名时多写几个字或者你的诗句,这一回,我没有。我问你,最近还想吃老孙家羊肉泡不?我陪你,你摇头说,不想吃咧,吃啥都不香咧。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工作室见你。

  进入3月,得知你仍要到医院输液支持身体营养,一直和你女儿黎力保持电话联系,知道你还时不时去工作室,但已不忍心给你打电话了,不忍心听你费力地说话,也没有去医院看你,去了总是心痛。听说家人搞到了一种港台有而大陆还未使用的抗癌新药,美国造,效果不错。电话里我给黎力说,最好自己人亲自飞到深圳那里去取,来回保险也快捷。后来听说药已拿回,很快将使用。

  4月5日夜梦见你,梦中你人很精神,说话和过去一样底气充沛声音清晰。醒后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打电话问黎力,针打了没有?效果如何?黎力说,还没有,因为前两天发高烧,要退烧后才能用。7日,我去医院看你,你挣着说咋可来咧,我说想你了,来看看你。你更瘦了,正在输液,床旁边还放着杂志,我问你女儿,还能看?回答说,自己带的,还看。我们已基本没太多交流。默默地坐在那里,我拿出一篇刚写完的关于 《柳青传》的评论稿,说,你如果有精力有时间就翻翻,没有就不看了。你点头,这时候的你,仍然是每晚回家住。我期待奇迹的发生。我更祈祷奇迹的发生。

  4月10日凌晨0点30分,忽然接到你的电话,过去一向很少在这个时间通话,我急忙拿起电话,你语言艰难地说, “我把你的文章看完了,很好!”我忙说感谢陈老师的夸奖,你接着说,“柳青这个人很有操守。”最后你说, “也说不成话,你对付着听。”我认为在操守和人品问题上,你和柳青的心是相通的,都把它们看得很重。文坛上言行不一欺世盗名之流太多,作家靠作品固然没错,有了作品还要看人品,这就是你一向严格要求自己,同时也是你留给这世界最独具个性的精神风范。

  打完那支期待出现奇迹的针后,我也一直等待着,曾打电话问黎力,说效果好像并不明显,也许还未显现出来。再问,说你回家后再不像过去那样还要去工作室,而是躺在床上不愿下来。身子虚弱得厉害,决定继续住院,输一段时间营养液。我只记着第二针应该是4月26日打,想不到第二天4月28日,就接到了不好的消息。

  治病以来这是你第一次住院没有回家,从周二到周四。

  一年多来的生死煎熬想不到今天到了危急关头,大家如坐针毡。

  此刻,我们在坐在大厅等你。原定止血手术下午3点开始,但准备工作做了很久,医生特别强调,从病房到手术台一段上下楼和过道里的路程最容易出危险,所以一定要做好任何准备确保万无一失。四点多,看到推你的车子出现在视线中,大家长出一口气,一直跟着将你推到手术室外。你的儿女们陪你进了手术室。我们决定等你出来后再离开,听说是微创手术,时间不会太长。然而,还是超出了预计很多,时间愈长大家愈不安,大厅里等待手术的人们越来越少,最后只留下了我们几个。焦急中,消息传来,说已经成功止血,正在寻找其他可能的出血点,又过了一段时间,说可以进去预备抬你下手术台了,医生还将我们叫到监视器前,指着上面的图像说止血的地方是哪里,也没有发现新的出血点……,下来我们分工了一下,由你儿子以及我和峻里将你抬到车上。进去看见你,看见你瘦弱到让人不敢直视的躯体,我内心难过极了。你睁着眼睛看着周围忙碌的医生护士和我们,还要过笔和纸硬举着靠近手术机械写字,大意是感谢医生护士之意,但实在太艰难,你儿子挡住不让你再写了。我们三人站在一边,将你托上回病房的车子,等待情况稳定后再推你出手术室,这十多分钟里医生护士不断忙着给你吸痰,安装供氧、监控设备,你看来很清醒,问你疼吗,你摇头,你不明白为何还不离开手术室,医生告诉你说等情况稳定下来后再走。我在你头边用双手给你垫枕头,我的手扶着你的头,一年来你头发明显更稀疏也更短了,你的头很热,出汗不少。终于,各方面准备好了,我们推着你回病房。走过道乘电梯直到九楼,你一直很清醒,出了电梯,你左手忽然拉住了我的胳膊,一直到快进病房大门,怕你受凉我把你手放进车上。进了病房,我们又一起将你从车上托到病床上,然后由医生护士开始进行护理和调试设备。退到门外,等到医生护士们出来,给你儿子医嘱注意事项后,我们几个离开。

  那一夜,总觉得一切应该平稳顺利度过。心想平安过了今夜,希望就仍会继续。

  4月29日一大早,7点43分,李下叔先生来电话,我心一紧,感觉不妙,果然他说,陈老师昨夜吐血,正在抢救,估计不好。过了一会,我打电话问黎力抢救情况如何?黎力哽咽着说,已经走了。放下电话,立即赶往医院,想再最后看你一眼,陈老师。

  再见你时,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你了,距昨天离开你才几个小时,如今永远幽冥相隔人生永诀。刚在电梯里听两个医生对话,说,院长7点钟看你时情况还稳定,没想到这么快。你走得太快了,快得让爱你喜欢你的人都无法接受不愿相信,快得如你一贯做人风格一样,不给别人多添麻烦不让别人弹嫌。

  等待灵车时候,我们进去看了看你的遗容,你平静祥和一如睡去。这一刻,你正走在不朽的大道上,“三不朽”中所谓立德立言你都有了。和你交往26年来,从你身上看到最多学到最多的是你的刚强自信自律自强不卑不亢周全细心,在大作家里你的为人处世修身立己有口皆碑,你不信鬼神,但人总得有归宿,我宁愿相信你是去找你的父母双亲列宗列祖去了。

  灵车到了,这一次抬你是多么残酷不堪,这一次送你走是多么肝肠痛断。

  车到殡仪馆,最后一次为你整容,清楚地看到了你慈祥平和清癯的面容,想必最后一刻,你真看到了原上白鹿一跳一闪的精灵在引路?几天前陪外地朋友还去了你旧居的门口,那时候绝不会想到你这么快要回故乡。让我最后再为你做点事情吧,多年来得到你太多关怀和照顾,今天,看着将你身后事安顿妥当是我应尽的情分。

  走出陵园大门,艳阳正盛,大门对面就是白鹿原,你的故乡在那边原下,你使它生色它为你骄傲,魂归故里应是你最终的心愿。刚刚听说西蒋村的父老乡亲也正在准备悼念活动。

  此时此刻,网络上已是一片关于你去世的消息和唏嘘声了。你不会上网,但网民却没有忘了你,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你的感情,也给了你无上的评价和深切的怀念。而官方的消息也已经出来了。你播种的宽仁厚意和修身做人的种子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白鹿原》 中白嘉轩听到朱先生逝世时这样哀叹:“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这句话,现在给你当之无愧。

  2012年3月3日,我们曾有一次关于生死问题的聊天,我当时留有以下文字:“下午四时,陈老师电话来,言正看《羊城晚报》,上有黄苗子有关遗嘱的话题,觉得此老很豁达,言死后要‘三不’:不举行仪式,不开追悼会,不埋骨灰。且将骨灰最好粉碎喂猪,猪被人吃后复又为人服务,往复循环……陈老师说:其实我也觉得开追悼会没啥意思。这些年陆续参加了很多追悼会,意思不大。人死了什么都听不见了,说好说坏咋样弄都与他无关了。因此近几年有些同年相仿的老朋友,出了书让我写序,我开玩笑说,这就算我给你的悼词咧。里面我对你的评价、看法等你现在都能看见,也可以交流。没你了,我哭得再伤心你也听不到看不见了。其实大家相好,平时在一起的交流胜于死后去参加追悼会。”这是你多少年来唯一一次谈论这样的敏感话题并谈得这样豁达。

  昨晚回家,想起过去二十多个小时发生的一切,想起和你过往的一切,匆忙中记起范曾先生当年赠你诗作中的句子,凑成挽联发在微信里:

  “仰首青天人去后,先生不朽。

  浩叹翻为酒漏卮,我辈有恨。

  陈老师,昨天下午两点到今天下午两点,24小时里,我们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煎熬。我四次抬你,前两次是生离,后两次是死别。今生今世,此情此景,永志难忘。

  从今天起,你将走入永生,将走进不朽者行列。”

  是的,你将永生,你还在我们中间,我们也一定会再见。

  2016,4,30晚10点,匆匆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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