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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想”是惟一的纯真(赵楠)

——读王伏焱长篇小说《从这里到永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29日09: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赵 楠

  王伏焱的长篇小说新作《从这里到永远》可说是全景加长版的“最青春”,是作者近年创作与思想之集大成。超越了既有评论对于王伏焱小说“真”和“像”的界定,《从这里到永远》所包蕴的价值有着更深层面的意义空间。

  与王伏焱多数作品一样,这部力作仍带有鲜明的“军旅文学”属性。在和平年代,“军旅”本就缺位于多数人的日常生活,对于没有直接或间接军旅生活经验的人而言,当代军旅题材是陌生且“于己无关”的;过于强调“军旅文学”的作家和作品身份,则有可能造成某种自我窄化,进而容易过度纠结于“自说自话”。值得注意的是,自军旅文学获得某种意义上的“命名”以来,从《新兵连》到《历史的天空》,从阎连科到石钟山,优秀的军旅题材作品并没有被束缚于“军旅”,从军队成长起来的优秀作家亦并未被严格定义和接受为“军旅作家”。

  小说《从这里到永远》中,王伏焱在立足军队的基础上,努力为军旅小说开拓了某种外部视景。这种开拓本身并非为了讨好与争取读者——一如某些评论对当今军旅作品的批评——而是对军旅文学作品走向自我窄化的某种警觉。而不论是为了适应军旅文学自身发展的要求,还是为了应对全球化、网络化时代里大波新生代军人的“汹涌来袭”,有自觉的军旅作家都在为军旅文学作品寻唤更为开放的面向与可能。小说外部视景的开拓,添加点缀了例如花式咖啡、《狼爱上羊》、网络流行语等多种时尚符号。这些符号并非是对军旅题材进行“消费主义式”的消解,而是提示我们必须在文学作品中直面时代真实。小说外部视景更为可贵的开拓,是对这样一群人物形象的成功把握和塑造:他们长大在这个消费时代里,却来到了“这里”。若是硬要按照主流媒体的说法给他们一个命名,他们便是和我一样的“80后”“90后”。如果说小说开头对肖晗报到途中一系列波折的设计、对小说背景的一系列交代还令人感到有些隔阂,那么当读到这样一段从毕业酒会发言开始的文字,我便被小说深深地吸引了:

  多年以后,我不知道能否为今天的自己写上一行或几行像样的文字。

  反正明天的事不可预知,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从报考军校到入了军校,再到4年后从军校毕业,肖晗基本就是这个态度。考大学是为了继续求学,上大学是为了结束求学,捎带着考虑将来能有个好一点儿的事情做,至于其他,还没有考虑。是不习惯考虑,他还没有养成考虑的习惯。在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考虑"这种不见烟火、不声不响的心智运动,都是别人的事,通常由父母和老师包办了……也不能说一点儿都没有考虑,比如,到部队干干看,不想干了就走人,换个地方再玩。

  在作者笔下,刚刚从军校毕业分到基层部队、来到“这里”的肖晗,对于自己的选择与遭境“从来没有去想过”“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不想干了就走人,换个地方再玩”……这不也正是我吗?是我和我身边的同龄人。除了上的是军校、住的是军营、思考去留的对象是军队,倔强随性的肖晗,养尊处优的杨东晓,这些年轻军官与当今地方上同龄人的成长轨迹、思考方式并无二致。他们有着丰富的知识、开阔的眼界和强烈的自我意识,当他们与律令如山、崇尚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精神的军队相碰撞,迸发出许多故事的火花。这样的设定争取了相当数量如我一样的理想读者,更道出了今天的军营所面临的境况,寻唤军队调整思路、建构话语,形成新的应对体系。

  但我毕竟不是肖晗——不,但肖晗们毕竟不是我。他们不是被文字与“军迷”高度抽象美化过的“狼牙”“刀锋”特种兵,他们要面对现实的挫折、信仰的犹疑,要吃“老六杀猪菜”;作为新时代的新生代,他们仿佛也并不是“霓虹灯下的哨兵”。然而总有一些东西是血脉相承的,是将“肖晗”区别于“我”的最大不同:不管职业前面缀着多少定语,他们仍是军人,身在军营。小说中一直强调军队的“煞气”(杀气),大量演习场面的描写,并非完全出自军旅文学创作对表现战争场面、表现军事训练场景的内在规约:一方面,这本就是真正的军旅生活必不可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这更是作者本人对军旅生涯、对点兵沙场难以抑止的热情。这份热情与其所要传达的作者意图,也深深地感染了小说中的各个角色,尤其是肖晗。不论是擅自脱离部队跑到渔村或是违抗了命令,还是因为自己的军人身份被女友母亲劝转业劝分手,肖晗都会思考这样两个问题:“为什么会走出这一步”,“下一步何去何从”。可不管设计着怎样的步伐,肖晗开始对部队“有了一点喜欢”,有了“接下来的驱动力”。在想要主动请缨下连队那阵子,他对于“设计”有了这样的认识:

  军人,是否是最具宿命感的群体?如一颗子弹,配哪种型号的枪是固定的,规格、初速、破坏强度、有效距离,甚至爆音和飞行弧度,在金属和火药阶段就被设计制定了,你只有一种结局:被击发或者等待被击发。

  假如真的下了连队,又会怎么样呢?

  那么,接下来以至以后的岁月中,是不是就剩下一件事——飞行?

  不管是“宿命”还是“飞行”,肖晗和他的战友们就这样被裹挟着、作出继续坚持的决定和直面艰难的选择。小说中女军医陈玉玲的“肉糖”(饺子)构成了某种隐喻,新新人类一样的青年军官杨冬晓像她手下的饺子一样,根据她的节奏与步数“就范”。这一群“杨冬晓”,也是“部队的作品”,不管是怎样的“嘻哈”与“自我”,按照小说中旅长冯瀚东的说法,“军队的性质和职能没变,兵的骨血也没变”,而“历史并没有过去,也没有终结,它仍然活在我们的记忆和理解中”(孟繁华语)。在军营的熔炉里,英雄情结是无所不在的,是不言自明的。尽管在这个不再言说英雄的年代,“英雄人物”赵玉斌(肖晗的恋人赵小青之父)被安置为已经牺牲的背景与前史,但从赵小青对职业和恋爱对象的选择,从赵小青之母判断的肖晗和赵玉斌“太像了”,在肖晗这里,英雄精神以隐晦却势所当然的方式,获得了某种承继与复活。

  今天的时代,读者和肖晗自己恐怕都不再能直接接受“十七年”式的英雄话语。我们的祖辈投身民族解放事业,有着明确的革命目标和斗争对象,被天然赋予了崇高意义。而到了肖晗,作为职业军人,他们可能一生都不会经历真正保家卫国的征战。我们祖辈的军人不需要言说,祖国和人民已经为他们写好了唱不完的赞歌。我们的父辈军人正逢社会与军队转折,在时代的激流中仍愿唱着“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这还是在“诉说”,即便没有忧郁,至少还在追恋。到了肖晗,也许需要的只是“你也不用讲,我也不多说”,而未曾经历的人,从来未能体悟过。

  相较于《士兵突击》《狼牙大队》的走红,真正“真实”的、“像”的军旅文学作品阅读反倒相对冷清,恰恰反映了今天的人们对于军营的不解与忽视:人们知道的是史玉柱而不是史光柱;抗洪水、战雪灾后,是一片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指摘,或者“官东真帅”。大多数人需要的仅仅是被抽离出来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是“军迷”面对铁血与武器的热血沸腾,至于真正的军旅生活和官兵苦乐,他们并不关心,甚至是“不屑”。而故事里的肖晗仍然在自我选择的“宿命”里卖力“飞行”。他竟让我想到了西西弗斯。这并非将周而复始推动大石的惩罚与军营生活相类比,而是说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缺失面对敌人的对抗中,肖晗背负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做到了“永远不要去想”。从这个意义上说,选择并坚持在“这里”的同龄人肖晗,要比我伟大得多。

  在新时期伊始,铁凝问出了平民百姓的“永远有多远”。那“从这里到永远”呢?合上书页,若是我们还在困惑和追问,则被作者揶揄了——小说结尾人与猎狗赛跑的故事,也许是通篇最为精彩的隐喻。如若肖晗还在衡量要不要赴任,如果读者还在疑虑哪里是、多久是“永远”,那么我们就在“想”了,就失掉了不言自明的意义与“惟一的纯真”。如果说琼斯的《从这里到永恒》达成的是以战争为背景的反战主题,那么王伏焱的《从这里到永远》,则是和平时期中国军人的血性选择。

  而“身上拥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的,绝不仅仅是肖晗们。一如我始终认为是这个社会的中坚是“青年的父母”而非“青年”,对于肖晗,我所表达的是同龄人对同龄人的钦佩。而最令我欣赏和关切的,恰恰是小说中冯瀚东、段长龙、李栋梁等更加年长的军人。他们叠加了自身经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皆由强烈的作者声音道出。尽管有时造成了过多的叙事干预,这些“作者声音”恐怕是全书更有价值的部分。与其说我在欣赏“他们”,不如说我在敬佩作者。《从这里到永远》中,王伏焱再次道出了在他的小说与文论里一贯的担忧:“爹难当,兵难带”,今天的部队没有“血性”。栅栏监管、使计装病、擅自离队、网上经商……被消费时代和独生子女政策合谋养育的新生代军人,已经不能仅凭过去的经验应对。“不去想”的肖晗已经逐渐怀抱了“惟一的纯真”,开始向真正的军人迈进,那么更新一茬的王小鹏和刘亚雄风们呢?而假若我们的孩子已经准备好了来到“这里”,我们的军队又是否做好了能让他们“不去想”、“到永远”的准备?除了肖晗,除了冯瀚东,除了训练,除了爱情,小说还铺设了这样一些情节:士官与义务兵、士官与军官间微妙的人际关系,军营内部复杂的人事调度,部队清房过程中遭遇的重重阻碍,拥有局域互联网之后的基层部队舆论争议……这些绝非能够用既有评论中的“写作真实”一言以敝,在当代作家中,尤其是当代军旅作家中,王伏焱真正有勇气直面了“现在”。

  《从这里到永远》是一部青春故事,更是一位出身部队基层、坚持扎根部队基层、对军队怀有深切感情的“60后”,对中国军队之今天与未来的深思。既然选择了“这里”,通向的时空便是“永远”。为了“惟一的纯真”,我愿意真诚地向王伏焱,向我的父亲,向我们父辈的军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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