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蘸血为墨的倾情歌哭——读温燕霞长篇小说《磷火》(汪守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29日09:17 来源:中国作家网 汪守德

  由于职业的原因,许多年来我对于中外战争题材文艺作品的阅读还是比较多的,对我国战争题材的作品在主题与审美上的探索与呈现,也做过不少的思 考、研究与发言。然而如何寻求和走出一条适应我国战争题材文学真正意义上的突破之路,使其能够同苏俄与欧美的同类作品并驾齐驱,甚至更具超越性的思想与艺 术质量,依然时常感到十分焦灼和异常困惑。当我读到温燕霞的长篇小说新作《磷火》(上海文艺出版社),内心里被一种油然而生的欣喜与极为强烈的震撼占满 了。因为我感到她的这部作品,不只同多年来我们在战争题材领域所梦想、追求和倡导的美学品格与范式是非常契合的;也为怎样真正创作出同我们这个拥有丰富广 博战争生活史的大国相称的作品提供了有益启示,故而禁不住要为这样一部精彩的作品喝彩。

  《磷火》所描写的是这些年逐渐热起来的中国远征军题材。而这个题材似乎经历了一个从求正名到被光大的过程,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广受关注和酷评,爱 国与光荣、惨烈与悲壮,大概是其不言而喻、毋庸置疑的共识和代名词。温燕霞昂然切入这个题材,以拔山盖世的气度挺进历史的深处,想必是很适合她的内在心性 和创作路数的。数年前出版的反映女红军战士生活的长篇小说《红翻天》,已经充分反映出她在表现战争实景时的强大能力和柔美气质,甚至令人诧异赣南这块绵亘 的红土地给一个柔性的客家女子的血液中输入了怎样奔腾的铁血物质与过人腕力。如果说《红翻天》探求与蘸取的还只是近距离的历史风烟,那么《磷火》则是将笔 墨伸向遥远的缅甸,在那个密不透风、死亡遍布的陌生的历史丛林地带,展开她恣肆的文学想象和精湛的艺术描写,难度一定是更大的。

  所谓“磷火”就是于夜间人们在野坟荒冢看到的白中带蓝绿色的飘忽火焰,传说是死者的阴魂不散在那里徘徊。小说对于“磷火”这一独特意象的捕捉、 运用与表现,本身就有力地奠定了一种悲怆浓重、伤逝感怀的基调,反映出作家至为深切的情感与审美向度,让作品笼罩在激昂慷慨而又凄婉悲凉的气氛当中,让其 撕扯、穿透读者的心灵。小说通过几位早已成为孤魂野鬼,至今却仍未魂兮归来的中国远征军下层官兵对于战场的回溯,从游荡的“磷火”返归当年的战场,也即是 以四个故事独立成章而又呈橘瓣式的结构,以第一人称娓娓道来,动人心魄的真切叙事,既让人领略衔命出征的中华儿女绝境中奋不顾身、前仆后继的万丈豪情,又 让人再度感受国殇式的苍凉与悲壮,从而在最深处洋溢出作者无法抑制的沉重哀伤,以及对这些喋血疆场的祖国儿女们的真诚礼赞。那些在战场的遗址上飘荡的“磷 火”,不仅不幽然冰冷,令人畏惧,相反竟有了某种灼人的温度;也不仅给我们以深度的撞击,更给我们的灵魂以提纯与净化。

  由“磷火”追溯的战争岁月,便是对短兵相接的“战壕的真实”的逼真再现,这是小说最令人感到震撼和揪心的地方。真实再现战争的真实图景,应当是 战争文学创作的一项重要任务,然而长期以来却一直是我们的一块短板。人们常常回避触碰战场的真实,认为战场直接呈现还原战场的残酷与血腥,是不宜为和平生 活中的读者和观众所了解的,因此在我国为数众多的战争题材作品中,生死相搏、血流漂杵的战争,常常如敌我双方进行智谋较量的游戏和风展红旗如画的凯歌,成 为一首首浪漫的进行曲、抒情诗和小夜曲,像是一件件很轻松、很有趣、很好玩的事儿,这在一定程度上使我们的许多战争题材作品显得虚假矫情、难以理解,达不 到战争文学应有的撼人心魄的力量和深度。虽然后来的作品在表现战争的真实方面有了一些突破,取得了一定的进步,但仍给人力有不逮之感。相信温燕霞在写作 《磷火》时,一定是彻底秉持“战壕的真实”,力图通过详尽的战场描绘来凸显战斗者的普通和崇高、平凡和伟大,从而使我们对中国战争文学的印象有了重要的改 观。尽管作者并未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但作品中大量出现的“战壕的真实”,都是发生在70多年前的缅甸丛林,给人以如临其境、如同身受之感。在那种极端恶劣 的双方攻守环境中,其场景、细节、声响、动物、植物,兵器、激战、尸体、鲜血,恐怖、神秘、意外、藏凶、伏险,紧张、无情、残酷、失态、癫狂,你会惊奇于 作者对战场时空的感知,对战斗进程的描绘,对惊悚情节的设置。你会被这样一些方面的描写紧紧扣动心弦,如日寇的凶狠与刁钻,缅军的残忍与阴毒;又如同两军 在任何环境和情况下,你死我活的激烈搏杀与过招,在战斗的巨大压力下,军人的行为与心理几近失常和魔疯;再如士兵饮水时看见水下就是战死者的面孔,远征军 1000多名伤者悲壮的点火自焚,女护士吴绛仙拉响手榴弹同敌人的同归于尽,等等。这一切都是惨烈的战场所可能发生的,让我们既看到战争正义的一面,又看 到其非人性的另一面。一路读来,令我们内心不断地被刺痛和灼伤,忍不住要为那些为国征战的死者与伤者歌哭。

  我不禁要想,当一位女作家直面战争的残酷时,她会具有怎样的写作心态与状态呢?透过其对“战壕的真实”的描写,不能不令人惊异于其热忱中的冷 静,惨烈中的唯美,战场上的一切形态都在温燕霞的笔下,以惊心动魄甚至是撕心裂肺的面貌呈现着,这要作者以多大的心力与坚忍的意志来完成这样的作品。这一 切又都体现在人物作为军人的角色在战争所遭遇的命运中,如钱释伽、姚志君、王栋梁、吴绛仙、蒋恩、汪存惠、马见喜、叶金子、欧阳明夏、符允香、米苏秦,以 及美军参战者詹姆斯、萨姆、安德森、丹尼尔等。他们可能只是一个学生、翻译、医生、护士、兽医、机工、照相师等,他们平静的从日常生活到战场上的出生入 死,再到生命的突然毁灭,在战场炼狱般的环境中,其浴血征战的过程,就是人性检阅的过程,就是凤凰涅槃的过程,所有人都在这战争的“血肉磨坊”中,经受着 生与死的无常考验。“战壕的真实”的描写,反映了作者写实的能力、审视战争的立场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表现“战壕的真实”又不是其最终的 创作目的,不仅仅在于直面战争所造成的杀戮、血污与牺牲,表现战斗者所面临的惨烈绝望的战争环境,而在于通过对军人的性格、性情和表情所进行的精确描写, 令人相信这一切并不是凭空的虚构与想象,而简直就是中国远征军当年入缅作战情景的再现和还原;进而通过对血肉横飞、瞬间即人鬼殊途的战场上最激烈的战斗、 最无畏的冲锋、最惨烈的牺牲,以及通过对于生命的珍重和人性的解剖,反映出作者对她笔下的主人公们满腔热情的又是母爱般的欣赏、赞美和悲悯,对战斗者和战 死者无限的尊重与无尽的怀念,以及深怀于心、激情于声的关爱与痛惜。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赋予战斗中的主要人物大多都有高大俊美、青春靓丽的外表和美好善 良、敏感动人的内心,以及生涩清纯、可供浅唱低吟的浪漫前史,这显然寄寓着作者的某种审美理想,不仅在战斗进行之中,平添了几多令人回肠荡气的魅力,或许 更加重了牺牲的悲怆,意味着毁灭更使人深感痛彻,庶几可见出作者写作上的谆谆之心和深厚功力。

  如果将《磷火》放在世界战争文学的范畴里来考察,其对“战壕的真实”的描写和人性的展示,也许都并不算十分新鲜,但对于中国的战争题材创作而 言,则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经验。其写作无疑属于中国作者关于战争生活的观察视角与写作风格。从作品对这几个远征军官兵经历和命运的描写来看,战争决不是按照 既定的台本演出的大戏,而是呈现为一种魔鬼般诡谲万变的复杂而恐怖的过程。每一个军人作为鲜活的生命个体,都处在某个战争的局部与环节之中,其命运既可能 是可控与可知的,又可能是随机与偶然的,充满着无穷的可能、未知与变量。那些走向战场的男女,无不将在战争中面对和承受猝不及防的难测命运,生与死、荣与 辱,在瞬间就决定了,几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战争这一被欲望与蛮力驱动的巨兽,在战争笼罩的时空下,无情地吞噬着军人们鲜活而年轻的生命,或将他们青春 美好的躯体打残。再青春艳丽无比的生命之花,都有可能在魔鬼的利爪面前,在焚情的烈火面前顷刻凋谢。然而这又无损于中国军人身上所表现出的爱国主义、英雄 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中国军人在域外的征战经历了如此血与火的洗礼与磨难,作者以酣畅的笔墨,加以极为生动淋漓的描绘,这其中似乎并无多少畏首畏尾的禁忌 可言。战争给了温燕霞异常复杂的洞悉与想象、感受与理解,她因此将其复杂地写出时,包含着战争与和平、历史与现实、文明与野蛮的沉重主题,此或可视为圭臬 的温燕霞式的战争题材作品。其实发生在中国疆土上的战争,其惨烈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温燕霞笔下的域外之战,甚至在广度和深度上可谓更甚,倘若我们如温燕霞似 的勇敢走进去,用一管如此通透有力、苍凉雄健的笔加以描写,中国的战争文学就将是另一番灿烂图景。

  重要的还在于,大学历史系出身的温燕霞,显然对历史有独特的感知、想象与理解能力,对于战争的历史亦应如此。然而把握与描写战争的场景和细节, 又是任何史书都不可能提供充足可靠的内容,来支撑其进行如此逼真传神、意味丰蕴和力透纸背的文学写作的。而这对作者所要达到和实现的强烈直观的战场效果来 说,必然是更为短缺的,必须靠作家对历史的特殊感知力和卓越的想象力,来重述与再现那场战争特有的场景和具体进程。这对早已远离战争的女作家而言,显然既 是严峻的考验,也必然使其充满创造的激情与快感,并让其文学才思与艺术气韵,通过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如江河般奔腾流淌而来。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要弄清历史 的真相与因果,再进行历史的书写,这样的历史书写才是真实可靠的,而不是仅凭意念进行判断、臆测和演绎。温燕霞在作品中体现出的叙事能力、强健笔力与硬朗 风格,以不输于男性作家的巨大膂力,让我们时时为其感到吃惊。相较于男性作家,她的文字来得更加柔美细腻,更能体现人心人性人道的温暖。作者叙事的大开大 阖与自由进出,不仅极富调度的弹性和张力,也使作品具有了极大的生活容量。小说中的许多情节极具画面感和镜头感,这又显然受益于对影视作品的借鉴,因此我 们在阅读作品中的战场描写时,仿佛置于立体而与时间同行的四维时空,感受征战者既是在苍茫历史中又是在叙述现实中的浩气干云的存在。

  然而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温燕霞进行这种强有力的写作的呢?我想这就是从作品后记《以笔为证》中披露的,是其从内心里升起的无尽感动。当她在某个众 声喧哗的除夕之夜,独坐书房倾听“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时,偶然接触到这一题材,而使她因“从未听过有关中国远征军的只言片语”,而产生一种深深的自责与羞 耻感,促使其以不可扼制的巨大激情来进行这本书的写作。这绝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用三年时间将“心血当作墨水”的真情流露与喷发,是以艰难的跋涉来兑现的 一种心灵承诺。作品精湛的叙事策略,使《磷火》仿佛成为一部倾听亡灵诉说的作品,作者借此方式表达出对于仍旧漂泊的亡灵施以的深切祭奠与祈祷,希望给那些 逝去的英魂以回归式的慰安。在此,我们不仅向那些为国出征、为国征战、为国捐躯的九死未悔的中华儿女,也向对这一题材怀有深厚感情与庄严责任的作者表示极 大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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