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国：面向阴影，冷眼热心(李涵)

　　当一个人可以不以写字为业时，却偏偏捡起了写字这个行当，他会怎么做？成功的商人见过太多世事纷扰，在人际关系的缝隙中纠缠过几十年，一次次蹚 过暗流和深坑，保全自己心中的原则和纯洁。商人，尤其是其中的成功者，总忍不住想说一说自己的成功之道吧。若舍弃喧嚣的“套路”，全然退到有着淡淡烟火气 的文学里，选择小说这样一个“不景气”的行当，又会是什么模样？

　　台湾作家王定国属于“杀个回马枪”的小说家，封笔几十年，做过公务员，开过公司，从事过房地产，在写小说最心无挂碍的年龄才重新提笔。历经商场 沉浮、人世百态，选择文学这条清冷的路，是回来眷顾，也是可以沉下心梳理复杂人性的时候。不用以卖文为生，闷在明天财路的焦虑里，而以打磨工艺品似的精心 雕琢，在深夜中，电脑前，“偶尔打开计算机，用我不熟悉的指键，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敲出多年以前就停下来的最爱，我就觉得大概是在向文学赎罪”。

　　王定国17岁开始创作，20多岁便荣获多项文学大奖，1980年代初以其精准而独特的风格扬名文坛，却突然转战商场，投入了房地产的风云变幻。 封笔25年后，于2004年以小说《沙戏》复出，又经数年的酝酿沉淀，重新拾笔，于2015年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敌人的樱花》。在超过40年的创作生涯 中，王定国共完成了12本书，其中真正属于小说创作的仅有6本，5本系短篇小说集。从时间成本衡量的话，他可谓“寡产”作家。大陆近日出版了他的两本短篇 集《那么热，那么冷》《谁在暗中眨眼睛》。这些小说，若说短篇都有些勉强，更接近于“掌小说”或“微小说”之分类，以两三页的篇幅展现出一个故事。王定国 不是没有材料写长篇，他所见过的人，每一个都足以衍生出一部长篇。红尘中人所携带的执念与荒谬、面对利益的百态模样，王定国想必见得多了，他完全可以将商 场中那些人和事重新捏塑、命名，写出一些商战题材小说，按照他的笔力，也会写得很好看。

　　但王定国偏不，人情世态的顽固状态不是他所关心的主题，他所关心的，乃是片言只语间人性背后的一丝丝阴影。这阴影悬系着得与失，悬系着无奈与挣 扎，悬系着无从选择，悬系着命中注定。细细体味两部小说集的名字，都能看出王定国深谙这些阴影的暧昧感：那么热，那么冷，究竟是何者热，何者冷？眼中热， 心中冷；或是心中热，眼中冷。都市里的成年人行走在情感的维度上，很多人都难以取舍与平衡。是谁在“暗中”眨眼睛？隐身暗处，却心有不甘，还想继续看清明 知道看不清的现实，这就是都市里成年人面对的矛盾。都市人都是现实的，无时无刻不在掂量着得与失，投之于热心，却害怕面对冷眼，所以只好装着冷眼，直到渐 渐让心也真正冷去。

　　这些片段就是王定国的书写主题，他用片刻的一瞥去窥视都市人心中的暗角，去看到他们瑟缩的身体，捡起惟恐掉落的不安。《那么热，那么冷》选择5 篇小故事，写出了男人的疲惫。身体已进入衰颓的中年男人在诊所遇到昔日恋人；忍辱爬上高位的男人却必须和情敌面临生死选择；青年饱受商战中前赴后继的背 叛，却发现自己的敌人是躲债的父亲……男人在这世间是多么苦，身体的衰弱带来精神的萎靡；本以为曾经的爱情是美好的过去，却发现爱情并不是停止了时间的永 远，也会随着时间增长、繁殖、退化、变异，加入不知多少腐败与变质的东西；已届中年，更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态出现。

　　《那么热，那么冷》皆关乎男人心中长不大的男孩，怯懦、苍白、卑微，拼命奔跑却赶不上自己心中的“妄想”。年轻时感到痛苦与自卑，心中盈满清明 的文学之梦，诗歌写得得心应手，却抵不过现实对强力和财富的崇拜。当事业有成，女神或者成为妻子，或者成为他们梦中萦绕的旧情人，只是婚姻的倦意终会袭 来，游走情场却无法填补爱情的空洞，身体的衰颓也让他们更感失败。

　　王定国小说里的女人们却有着强韧的灵魂，这强韧将她们隐藏在背景里，成为白色的无形个体，让她们在感情上显得清冷。《世人皆蠢》里受伤的男人想 念回来的妻子能默默收拾好屋子，轻纱似的声音抚慰着他，但妻子还是离开了；或者《落英》里“我”想让离开的妻子回家：“我相信我的妻子雪也会终于答应离开 她的黑板，40岁分娩还不算晚……她逐渐隆起的肚子正在孕育我们重新开始的每一个日子”。

　　“那么热”的是男主角们想重回年轻的心，不是回到艰苦的屈辱的年轻，而是回到可以无碍挂念着心上人的幸福里，彼时一切尚新鲜，还可以带着冲劲去 拼。“那么冷”却是时间的离开和感情的冷却。王定国“表面上虽然写爱情，着眼点其实是为了掀开现代人的苦闷荒原”。苦闷是因为年龄带来的无措和无常，更因 为要被迫面对现实的风刀霜剑。男人心中的男孩永远长不大，永远遥望着女性，自己千疮百孔，她们却毫发无伤。在王定国的小说里，女人是母亲的投影，就像《某 某》最后，妻子发现丈夫写给旧情人的信，亲手交给她，还疼惜地说，“我对你还是有点嫉妒的，完全被你遗忘的人，还能痴心到这种地步。虽然他是我的丈夫，我 还要说他是笨蛋”，此时男主人公怎能不因为“生命的喜悦而充满着忍不住的泪水”，因为心中的挚爱终于能懂他的苦啊。

　　这是王定国的独自窥视，这种窥视放在《谁在暗中眨眼睛》里，就成为更加隐秘、更加转瞬即逝、更加沉在阴影中的叙写了。

　　《谁在暗中眨眼睛》的故事范围更大，故事节奏也慢了下来，从婚姻到婚姻之外，从异性恋到同性情愫，每个人活得都不够踏实，也时刻战战兢兢，因为 情感中的暗影和深坑潜伏在不知名的地方，需要他们闭着眼蹚过去，也不知能否过得去。《素面相见》写大龄女的相亲，不好看的大龄姑娘经历一次次尴尬的见面， 最后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里才安全，她能否打动陌生的相亲男，成就一段姻缘？小说不告诉读者。王定国写的正是日日发生在“天涯八卦”的事情啊，忍受何其难，被 这难阻挡住的人们活在阴影里，不那么理直气壮。他会如何简洁地写出这些人的各种问题呢？读《谁在暗中眨眼睛》不禁令人想到“多元成家”的议题，小说里描绘 的各种男女关系都淡淡的，丈夫出轨离婚，妻子结交一个个恩客，是妓女还是情人，游走在暧昧边缘。才看了几篇“掌小说”，就已经能理解这多样关系了。理解， 就是视它为常物，承认人的脆弱，以及对感情的眷恋，不说非黑即白的规则。

　　《谁在暗中眨眼睛》是王定国的短篇，写世间男女的困厄百态。每个人都有自己难言的故事，他们将自己隐藏在正常生活的驱壳之外，在暗处品咂自己的 苦痛。婚姻过得淡了、家庭曾经的阴影、亲情的冷漠、无处放置的同性之爱，乃至临时组成的身体生意里带有的缱绻温柔，他们抓住生活里的碎屑，就是为了温暖自 己已是残破不堪的孤独。一篇篇小小说竟然如此吸引人，好像一个相当美丽的女子沉在暗影中，独自啜泣着，她遭遇了生活的困厄，这困厄是情感里必然要面对的背 叛，或者是生活的无奈，每个人沉默在阴影里，好像爱德华·霍珀的画，独自咀嚼吞咽着自己的苦闷。

　　台湾文学评论家陈芳明评价王定国：“他的书写有一种复古风，不求炫技，不求流行；必须找到真实的感觉，才精确下笔……细读他每篇作品，总是使人 回味。把那么多的情绪与感觉，浓缩在一定格局的故事里。读完后，必须动用更多的想象来稀释它，消化它，接受它。”在普遍喜欢现代主义实验的台湾作家群里， 王定国的淡然、朴实、不玄技实在独特，他写世态人情，20多年后封笔回归，让我想到另一位台湾作家蒋晓云，不过王定国没有蒋晓云的凌厉与直接，刀锋深入骨 髓依然要忍着，而是写出现实，又心怀悲悯，写出阴影，又照进一线光明。仿佛无喜无忧的佛，俯视着冥冥众生的苦与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