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对人生彻底的觉悟(叶嘉莹)

——品读陶渊明《形影神》三首（并序）

　　陶渊明在中国古代的诗人里面，是最有哲思、最有反省的一个人。本来人的情思不是很逻辑化、很理论化的，很难加以说明，可是陶渊明写思想的诗，是如此之富于诗的兴发感动的意味。本来在魏晋时代，“永嘉时，贵黄老”“理过其辞”(钟嵘《诗品序》)，那个时候有很多人喜欢用哲思、玄理来写诗，像谢灵运，他的作品中常常引经典中的话，引《庄子》中的话，都是说理。而陶渊明的很多作品，虽然讲的是哲理，但他用的不是死板的理论，不是引用前人的话，而是真正经过他生活的体验的深思反省，所以他的作品中充满了感情，这是陶渊明之所以了不起的原因。陶渊明写过《形影神》三首，而且写有一篇序言，他说：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就是说，不分贵贱贤愚，我们为了谋生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斯甚惑焉”，我对于这样的人生真是感到困惑。王国维曾经写过一首咏蚕的诗，他说蚕是“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蚕》)。“蠕蠕”是说蚕的蠕动，它每天这样蠕动，只知道吃，吃饱了就睡。“蠢蠢眠又起”，“眠”就是“睡”，睡醒了起来再吃。人生难道也是如此吗？“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所以他就讲形影的痛苦。什么是形呢？形就是我们的身体，指物欲的享受。人莫不有身体，莫不有物欲享受的追求。影是什么呢？指的是名誉，“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这是《韩非子》的《说难》篇里的话，就是说，人所追求的一个是物质的享受，一个就是名声。

　　形说：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说得很好，天地是不改变的，山川也是不改变的，“草木得常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霜露荣悴之”，草木遇到严霜就凋零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经过露水的滋养，就又能生长了。草木虽然在冬季凋零了，但明年还可以再发芽长叶，就像朱自清说的，“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匆匆》)？“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我们说在天地之中，人为万物之灵，可是草木在冬季凋零了，明年春天还可以再生长，为什么人死去了以后就不能死而复生呢？“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刚才我还看他好好地活在世界上，“奄”，是说忽然间就消失了，他逝去以后永远不会再回来。“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到时候人家就把你忘记了，连你的亲戚也会把你忘记的，“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只有你留下来的遗物还在，让人睹物思人。李清照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武陵春》)。李商隐说：“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房中曲》)。李商隐的妻子死去了，他回到家看到妻子的锦瑟还挂在墙上，锦瑟的生命要长于人的生命。“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我们人类没有飞升变化的本领，每个人必定落到如此的下场。“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我希望你能听我的劝告，如果有酒喝，你就好好地喝上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罗隐《自遣》)。这是形说的话。

　　然后，影对形所说的话做了回答：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影说，你想要保存你的生命，长生不老，哪有这样的事情？那么，不能长生，我可以保卫我的生命，我可以保健呀，“卫生每苦拙”，可是哪一个人又能常常保卫自己的生命呢？谁能天天健康呢？这是不可能的。“诚愿游昆华”，我也愿意到深山之中去，“五岳寻仙不辞远”(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找到了神仙不就可以长生不老了吗？“邈然兹道绝”，可是没有一条路可以找到神仙。“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影对形说，我跟你相遇以来，我们的悲哀和欢喜就一直联系在一起，没有分别。“憩荫若暂乖”，我偶然来到树阴下，我的身体在那里，可是影子就不见了。“止日终不别”，只要我在有光线的地方，影子就跟随着我。“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我的形跟影不能够永远在一起，李太白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李白《月下独酌》之一)。“黯尔俱时灭”，有一天形体也不见了，当然影子也就不见了。“身没名亦尽”，你的身体死亡了，你的姓名也就消失了。我们每个人都会考虑生死的问题，所以“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人生是短暂的，但是中国古代的圣贤说过，有三件事情可以不朽：“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你死后，如果能够留下一个不管是德、不管是功、不管是言的声名，那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像四川成都的都江堰，是战国时期的李冰所修建的，为四川千百年间的人民造福。“立善有遗爱”，因此你在活着的时候怎么能够不多做些好事，不多说些好话呢？你要留下你的爱在人间。“胡为不自竭”，你为什么不自己勉励自己多做些好事呢？“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刚才形说人生短暂，得醉且醉，可是这和那些留下来千年百世的功名和遗爱的人比起来，不是太低劣了吗？

　　神说：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宇宙之间的道理是很明显的。“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为什么人在天地人这三才之中呢？那是因为有我这个“精神”的缘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我是精神，虽然不是影，也不是形体，“生而相依附”，但是我的精神是永远跟我的身体、我的影子结合在一起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我怎么能够不把我的精神上的一些领悟告诉你们呢？影不是说“立善有遗爱”吗？古代的三皇五帝是大圣人，为人民造福，辛稼轩有一首词写治水的禹王：“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生查子》)。可是禹王现在哪里？“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他们已经不在了。“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彭祖活了八百岁，最后不是也死去了吗？“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你可以每天喝酒，把死生等等的忧患都忘记，可是那样不是会使你活得更短暂吗？“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这是神对影说的话，你说你有“遗爱”，你要做善事，这当然是好事情，你就算是立了名又怎样？杜甫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更何况你身已不在了。“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你每天考虑生死的大问题，真是伤身。现在我要说，陶渊明这么有反省，这么有哲思，可是他最后只能归结到“正宜委运去”，顺应宇宙天地的运行。“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宇宙的一个大的生命的循环，“纵浪”，我们就跳入宇宙大化之中，不必为此欢喜，也不必为此恐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有一天，你应该离开了，生命应该结束了，那就让它结束好了，你不必多所谋求。这是陶渊明所说的，一种诚实的叙述。当然，也有些人有更高的一种领悟，觉得果然得到了宇宙之中的一种精神，一种永不消灭的精神。总而言之，陶渊明对人生有一种彻底的觉悟，所以他能够跳出人生的一切竞争之外，真正找到一个托身止泊的所在。       (宋文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