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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花山可称高士(龙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27日09:51 来源:人民日报 龙 一

  前不久我住过一家名为“花山隐居”的小型酒店,在苏州城西天池花山脚下,没有电视,只供应素食,倒也对应了我这次太湖之行的目的:寻访隐逸文化遗迹。临行之前我也曾问自己:当今资本横行之盛,物欲膨胀之强,雄心壮志之大,可谓前无古人,人们都在忙于追求各自的目标,谈隐逸给谁听?我给自己的回答是:纵观五千年文化传统,盛世才多产两种特殊人群,第一贪墨之官,第二隐逸之士,因为安定与财富是这两种文化的社会基础,是必需的前提。与盛世相对的是乱世的遗民、难民和残民以逞的军阀。

  “花山隐居”自带苏式小巧庭园,茶花、青竹掩映的白粉墙上嵌了块石雕牌匾。我没细看书家的落款,只觉楷书秀润有余,上书“庆泽绵延”,应该是移自某处旧宅。我用手机播放石慧儒演唱的单弦《风雨归舟》:“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闷来时抚琴饮酒,山崖以前。”将那块牌匾和这段岔曲搭配一处,让我突然有一种恶作剧的感觉,因为近年来,有些贪官相信,最应该“绵延”给后人的不是“积善之家庆有余”的“庆泽”,而应该是钱与权。于是,对于他们来讲,“卸职入深山”,造福桑梓就不必了,况且他们心中还有着深刻的忧虑,为昔日同谋者的牵扯担忧,为在职时的“政绩”追责担忧,因此,“浮槎泛海”,避居他国,便成了他们侥幸的选择。而那些心有余悸却没能“泛海”的卸职贪官,就只能感叹“览镜唯看飘乱发,临风谁为驻浮槎”(包佶《岁日作》)了。

  说起“卸职入深山”,紧邻酒店的天池花山倒是个好去处,因为山上有一处相应的遗迹。这座小山不高,散步正好。山的本名叫“华山”,篆书“华”与“花”为两个字,隶变之后合为“华”,只好另造了一个“花”字使用,而“华”与“花”却一直通假,给我写这篇短文带来不少麻烦。吴中人文荟萃,山道边高品位的摩崖石刻颇多,山腰处有块坐榻大小的光滑圆石,镌有“且坐坐”三字,恰为歇脚之所,乃是前人的意趣。山中有寺,据说由东晋高僧支遁所开创。今天支遁的名声不算甚高,但他的朋友许多人都知道,如书圣王羲之,如因“淝水之战”取胜得保东晋数十年的“江左风流宰相”谢安。这座山寺名叫“华山翠岩寺”,青石匾额,字体颇多《西狭颂》的味道,好看得很。寺名匾额的落款为“前国务总理农商总长李根源敬书,住持果门立,民国二十年”,这个落款上应该只有“李根源”三字楷书为本人书写,其他衔名之类的,大约是住持果门制匾时请书家添补的。

  我在这里为什么一定要纠缠匾额落款这点小事呢?因为落款的时间为“民国二十年”,即公元1931年,在此八年前,曹锟贿选总统成功,李根源作为老同盟会员,再造共和的功臣,“滇军”领袖之一,自然是不肯与贿买总统的直系军阀合作,便南下苏州隐居奉亲。

  中国的隐士主要为士隐。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只是一个统称,细分起来,最常见的乃陶渊明式“采菊东篱下”“带月荷锄归”的“农隐”。也有贾岛、李叔同一类的“僧隐”“禅隐”“道隐”,或者“竹林七贤”那般饮酒、服药、清谈机辩的“狂隐”。还有范蠡畏惧“狡兔死,走狗烹”、功成身退式的“避隐”,以及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中描绘过的,“以醇酒美人自污”式的“自污隐”。甚至还有曹振镛式的“多磕头,少说话”,历任三朝宰相的“磕头隐”等等。在汉文化儒释道三大支柱之下,往往将隐逸行为归结为消极主义。其实,能称得上隐士的,不论是哪一种,都算得上是有学识、知进退的聪明人,对于他们来讲,最常见的隐居目的或为“避祸”,或为“自省”,或为“放下”,对于个体的人来讲,这些行为都有着内在的积极意义。而对于另一类隐士来讲,隐居既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是一次将个人才能转向新目标,重新定位人生价值的机会。李根源便属于那种身体力行,积极行动,造福于他人的隐居。

  苏州有一处“英雄冢”,与“花山隐居”同在吴中区,也就是李根源“卸职入深山”后,创办农村改革会、小学、成人夜校、医院、公共浴池,并且撰写《吴郡西山访古记》的吴县。就在他题写“华山翠岩寺”匾额后的第二年,即时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举国震惊,李根源义不容辞,自然投入到抗战工作之中。蔡廷锴的第十九路军、张治中的第五军苦战一月有余,伤亡甚众。日中双方停战后,第十九路军和第五军撤至苏州休整。李根源动员各方力量救治伤员,并有诗记之,《慰负伤将士》:“民族血战场,丈夫意激昂。马革犹甘愿,何畏此金创。敬如祖若宗,医治有吴侬。一旦鄂瘢复,疆场再殄凶。”不幸的是,有七十八位将士伤重不治,李根源捐献自己的土地埋葬抗日忠骨,便是“英雄冢”。今天我们来到这片爱国英灵安葬之地,可以看到两块保存完好的石碑,一块为李根源篆书阴刻,形如滴泪的“英雄冢”三字,旁有题记曰:“中华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日本陷我辽东三省。明年一月二十八日,复犯我上海。我十九路军、第五军与之浴血鏖战,至三月一日,援兵不至。日寇潜渡浏河,我军腹背受敌,二日全军退昆山。是役也,战死者万余人,舁葬于苏州善人桥马岗山者七十八人。著姓氏于碑。题曰:英雄冢。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四月朔日腾冲李根源题书。”由此我们可以说,不论是汉文化传统中的隐士还是隐逸文化,绝不是消极的自私自利,而是每当大是大非之前,其内心力量和行动力量之强大,往往会令出世之人大吃一惊。有关这一点,正是隐逸文化的精髓所在。

  英雄冢前的另一块碑是张治中将军刀劈斧削般的楷书“气作山河”,旁有题记曰:“李印泉先生(引者注:李根源,字印泉)在苏集前十九路军、第五军上海抗日一役殉国将士骸骨,凡七十八具,葬于马岗山之麓,命名英雄冢。以治中曾忝附斯役属题。自维当时制敌无术,书此不觉愧悲交集,泪下如绠矣。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育长、前第五军军长张治中。”这篇题记表达的乃是汉文化精髓之一的“耻文化”,所谓“知耻近乎勇”是也。张治中将军败于外寇,埋葬将士之时,勒石自责,所以才有“愧悲交集,泪下如绠”的文字。而“知耻”其实是隐逸文化的核心之一,这其中不单有张治中将军的自责之意,还有李根源先生当年“耻与为伍”的自洁。当今流行文化中,盛行谈论“逃离”二字,这也应该算作隐逸文化的一种现代表现吧,但有一点必须明确说明,隐逸不是自我逃避,更不是自私自利,而是自我砥砺,是对自我的再发现。所以,“逃离”之前,不妨先向前人学习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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