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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声音诗学(谢志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18日14:12 来源:中华读书报 谢志强
 《买办的女儿》,赵柏田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45.00元 《买办的女儿》,赵柏田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45.00元

  赵柏田着重写了战争中的爱情——陈小羊单相思的爱,执著、执迷,正因如此,才有了这部小说的主体部分:思念的表达。

  一个战争与爱情的故事,或者说,是一个战争中男人与女人的故事:买办的女儿和两个男人,一个是中国人陈小羊,一个是美国人华尔。

  按照常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得去接近她,但是陈小羊选择了远离。不但选择了远离,还投奔了敌对一方——太平军。寻找是小说的一个母体。此前,赵柏田出过一部长篇小说《赫德的情人》,那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赫德的儿子来中国寻找父亲赫德的情人,最终寻找的对象成了一个民族。但《买办的女儿》里的陈小羊寻找的方式,采取了疏远并且投奔到敌对方面进行另一种寻找——打败情敌华尔所在的联军、洋枪队,从而消除情敌。我想到卡尔维诺的一篇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寻找,参战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利用战争复私仇,以至战争结束,仍不歇手。可将赵柏田的两部小说视为姐妹篇。赫德也出现在《买办的女儿》里,是个次要人物。有意味的是两部小说的开端(或序章)均设在宁波,由此拓展了人物活动的更大空间。

  但是,不要为故事的表层外壳所迷惑,不要以为“买办的女儿”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其实,这仅仅是个由头和起点,或说,是小说意义上的逻辑起点和基石。因为,涉及到这部小说的一个关键的难点:叙述视角的确立。

  这些年,赵柏田沉浸在“历史”之中,从中提取素材,然后,交替采用两种表达方式:散文和小说。散文的视角往往是大人物,名人贤士,他只能在有限史料的束缚中叙述,可以看出他搜寻、考证史料的严谨和艰辛。有时,我想,一个历史的细节“解密”,过去的史料会崩盘会失真。赵柏田的小说就洒脱、从容多了,他从史料残缺之处起飞,用想象创造另一种“历史”的真实。他给历史小说带来了别致的样式。两部小说里的人物寻找的过程,均显示出考证性质的精准和细密。《买办的女儿》序章废墟中新建的“月湖盛园”可留给后人现场考证。他还营造出了一个弥散着气息、气氛、气味的“月湖盛园”。

  小说关注的是小人物,选择陈小羊作承担那场内战的叙述者(太平军对清政府的联军、洋人的洋枪队)。那既是冷兵器向热兵器的转换期,也是大清国的封闭走向被动开放的转折期。史学界习惯把中日甲午战争视为现代性的转折点,赵柏田的小说隐含着一个史观:甲午战争仅是个总的“爆发点”,此前的淤积要上溯到太平天国运动。所谓内乱外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段内战的苦难记忆——现代性的前夜,仍延续了造反和镇压的千年模式。小说里有关夜的叙述,是一种隐喻,之后夜色渐浓。

  以陈小羊的视角,表现战争中的人。赵柏田设定的这个视角,可谓用心良苦。《买办的女儿》这部小说的成败,取决于陈小羊这个人物存在的合理性和功能性。因此,赋予了陈小羊诸多身份:买办手下会英语的小伙计,与买办的女儿青梅竹马,忠王的义子、特使、军火采购员、间谍以及华尔的情敌。

  小说写的是关系。确定了人物基本关系,那么,作为小人物、小视角陈小羊拥有如此的身份、任务、性格,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游走在交战双方,本意是“寻找”恋人和情敌,以“在场”的姿态写所见所闻——对战争知情到什么范围和程度,就有了可信的基础,常常是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兼有了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由此,展现出整个战争的全景和进程。但是,作者主要的还是写战争中的人。主要人物又侧重恋情。战争和爱情、爱情与寻找、个体与战争,通过陈小洋将这样的关系有机地联系起来,以小示大。从而引出小说真正意蕴,可归纳为主题词:思念,位置。寻找和梦想落实在思念和位置上。

  所有人物的位置因战乱而身不由己地发生了变化。作为情敌,陈小羊的爱的梦想,华尔的钱的梦想(还包括趁机以买办的女儿作交易)都最终破灭。小说里写了许多梦想,中国梦、美国梦。战争是个绞肉机,身份的变化,使得人物在战争中的位置处于险境。

  赵柏田着重写了战争中的爱情——陈小羊单相思的爱,执著、执迷,正因如此,才有了这部小说的主体部分:思念的表达。

  贯穿全书的人物陈小羊表达思念的方式有两种:情书和独白。当下的网络时代,陈小羊这样的思念已经成了稀罕。思念是书信时代的特殊情感,因为,它跟距离和封闭相关。赵柏田把握了十九世纪的一个时代特征——小小的物件也就是遗存至今的七封情书,来表现陈小羊的思念之情。

  全书,一个序章,一个尾声,主体部分七章,由七封情书和独白构成。作者放手让贯穿全书的陈小羊说话,其实是爱的倾述。因为爱,才有那么多话要说。独白的特点是聆听者缺席,起先,还有幻觉中单思相的“你”:买办的女儿“梅”。随着战争的残酷,那个倾述的对象渐渐隐去,仿佛预示着梅的消逝。

  情书和独白这两种表达方式,对象是同一个人——买办的女儿,而且,情书引出独白,独白补充情书,随着战争的恶化,两者像爱恋的两个人那样,渐渐疏远,似乎战争在消除爱恋的痕迹。明显的两套笔法:情书,主观的意象(比如第一封信起首一句的枣红马)充满诗意,而且热;独白,客观的纪实(比如:记录战争进程的时间,月、日、时,以及死亡人数),透出冷漠,还很冷。

  独白表现出的战争全景,使我想到希腊古典史学家希罗多德《历史》的笔法:缜密、精确。希罗多德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赵柏田在《买办的女儿》里发挥出他历史研究的底气,像撰史书一样写小说中的战争。暗示出陈小羊(也是赵柏田本人)对那场内战的态度和看法。陈小羊这个见证者,掌握了战争的能见度,甚至,偶尔也去掌控,但战争中的人,都是那么渺小和无奈。各方力量为了各自利益,纠结一起,把战争推向高潮。

  思念是中国文学传统的重要母体。大变局中小人物的蝼蚁之爱,它的背景是一个国家的乱象。那是史书上不屑记载的小人物的境遇,恰恰是小说关注的重心。阅读30余万字小说《买办的女儿》过程中,我像眼睁睁地看着滚雪球。这个历史战争题材的故事,买办的女儿仅是一个核,在战争的雪地里滚动,漫天大雪,雪球无情冷漠地滚动,越滚越大,把各方面各种人(洋人、海盗、冒险家、恋人、官员、商人)统统卷入,各种利益、权力、位置、身份、梦想、欲望裹挟在雪球里而不由自主,更何况脆弱的恋情。这仅仅是发生在苏宁沪的战争一角,却表现了天朝覆没,预示了甲午战争。

  这是一部充满了声音的小说。如果说“序章·花厅往事”弥漫着怀旧气息的话,那么主体的七章则响彻了人物的声音。主人公陈小羊的情书和独白,既倾述了爱情,也描述了战争,通过他的引述,还让其他人物发出了各自的声音。这部小说的美学旨趣乃是声音的诗学。最后,所有的声音都被战争的喧嚣所覆盖,也被小说的语言所固定,成为了历史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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