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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的使用能否为内容增加“意味”(潘凯雄)

———读方方长篇小说新作《软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05日10:33 来源:文汇报 潘凯雄

  刚读完贾平凹篇幅不长的长篇小说新作 《极花》,又读到方方的长篇新作 《软埋》 (载 《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篇幅同样也不长,即便是首刊者声明“略有删节”,我想其篇幅应该也在20万字以内,和 《极花》 一样,都算是小长篇了。故而刚道完《极花》 的篇幅与容量接着这个话题再来说说 《软埋》 的篇幅与形式自以为还有点小意思。

  《软埋》 的故事其实也不复杂。小说有两个主要人物:丁子桃和她的儿子青林,并围绕着他们设置了两条叙述线索。一条叙述的视角来自青林:被人们从水中救出的丁子桃经青林之父吴医生抢救,虽留下了生命却失去了对此前的记忆,就连她的名字也是吴医生为之起的。吴医生去世后丁子桃便和儿子青林相依为命,在日常生活中她时而会无意识地流露出“突兀”的只言片语,让儿子疑惑自己妈妈的过去似乎隐匿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与此同时,青林从父亲生前留下的日记本中知道了他在参加革命前竟是一个祖上在川东一带的地主子弟,压根儿就不姓吴,这就使他更加震惊。此后青林跟随做建筑设计的老同学到川东考察,无意中发现一处神秘荒废的庄园竟然就是自己母亲在无意识中念到的“三知堂”。在和“三知堂”所在的陆晓村乡亲们交流后,青林断定母亲就是在这里这段时间全家自杀的陆氏家族的逃生者。作品另一个叙述的视角则从丁子桃出发:事业有成后的青林为了让母亲过上幸福的晚年,为其置办了一套豪华的别墅住宅,但不曾想到的是母亲在进入别墅后不久便陷入了痴呆,痴呆后的丁子桃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从十八层地狱开始逐层向生死界攀爬,一路回忆还原了全家自杀的全过程。除了母亲,陆氏家族在被批斗前为了保存自己最后的尊严,连同仆人一起以“软埋”的方式~~~没有任何棺椁,直接入土埋葬~~~结束了 自己的生命。全家死后,由母亲将他们埋葬在庄园花园里,然后只身逃走,结果落水失忆。作品的结束是两条叙述线索的并轨,回到母亲身边青林想把她从痴呆状态唤醒,而母亲则依然在痴呆中对着自己幻境里的天雷愤怒地大喊“我不要软埋”,丁子桃的秘密随着她最后一声叹息永远地尘封了。

  经过这样一番梳理就不难发现:《软埋》 的故事的确说不上复杂,无非是在讲述一段“土改”扩大化的历史,且指向在这个过程中开明地主捍卫自己生命尊严这两个点,而相应所表现出来的主题大约也就是反思那样一段历史以及生命的尊严,当然也还可由此作进一步延伸,诸如对历史的态度是选择性遗忘而屏蔽还是不为尊者贤者之讳而秉笔直书? 这样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和相对单纯的主题用一个中篇的篇幅似乎也足以承载,但方方却偏偏选择了长篇小说这种文体,相信读者在阅读完 《软埋》 后也并不觉得作品“水”,反倒会有一种精巧别致的感觉,这就不能不说到长篇小说之所以成为长篇小说的另一重要问题了。

  在拙专栏前一则“看 《极花》”中,我曾说过构成长篇小说的一个重要元素在于其“容量的大小与含量的轻重”,方方的这部 《软埋》 容量虽不算大但含量则绝对不轻,而与此同时,作者精心设置的双线并行逆时叙述结构也使得这部长篇更“像”长篇。不妨设想一下,《软埋》 的故事如果用丁子桃或她儿子吴青林的单一视角顺时态展开叙述完全也可以还原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并且也不乏惊心动魄的可能,但可以想象的是作品的味道肯定不及现在这样。这大约就是克莱夫·贝尔所言的“有意味的形式”之魅力吧。

  形式,是现在许多作家写作时格外重视的一个问题,这当然不是坏事,讲究形式总比无视形式要好,问题就在于这形式的使用能否与内容浑为一体并为其增加厚度、是否为内容增加“意味”,而“无意味”的形式不仅不能给作品增光添彩,反倒可能成为作品的累赘。还是回到 《软埋》,现在作品的结构多少有些“迷宫”的味道,但卒读全篇,读者不仅没有为方方设计的这座“迷宫”所累之感,反倒由此似乎悟到了点啥? 即便曾经的“失忆”本已逐一恢复,丁子桃所坚持的也不过只是坚决拒绝肉体的“软埋”,而那段本该还原与反思的过去却随着丁子桃的离去以及吴青林的自觉“选择”而永久地“软埋”起来。为何? 为何? 不能说、说不清、还是压根就不想说? 天晓得,天知道? 奈何! 奈何!

  原著选读

  人们把她从湍急的河流里捞出时,她一丝不挂。从头到脚,浑身是伤。那是石头和激流相撞的结果。救她的人说,水把她泡得浑身发白,只剩头发是黑的,一下子都看不到伤在哪里。得幸有几个军医正在附近村庄出诊,他们直接把她送到了那里。急救之后,那几个医生迅速地把她带回了医院。

  她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才苏醒。当她清醒过来,试图回答人们的询问时,突然傻了眼。

  你是哪里人? 住在哪个村? 你多大年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你怎么掉进了河里? 是翻船了,还是坏人把你扔下去的? 就你一个落水的吗……人们交替着询问,即令声音温和,也如利刺相扎,她的心瞬间剧疼无比。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她想,是呀,我是哪里人呢? 我住哪里呢? 我叫什么呢? 我怎么会掉进河里了? 她完全没有了印象。我怎么会记不得呢? 我怎么连自己都记不得了呢? 于是她哭了起来。她说,我不记得。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于是人们说,你想想,仔细地想想。你是被人从河里捞出来的。你从河水开始想,也许能想起来。

  她依着人们的要求,果然认真去回想。但她的思路一到河边,哗哗的水声便像炸雷一样轰响。莫名的恐惧随着水声汹涌而来。波涛中如同藏有魔鬼,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狠狠地袭击她的身心。她顿时失控,放声地痛哭以及尖叫,声音歇斯底里。

  一位吴姓医生严厉制止了那些好奇的人。他说,她可能受了刺激。不要让她再想了,让她养病吧。

  于是,人们不再追问,只是明里暗里都用怜惜的口吻谈着她。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春天。

  窗外的桃树满头缀着粉色花朵。院墙边的杏花也泛白成了一行,与白色的墙壁衬在一起,远了竟看不出花色。更远处,几株老银杏摇着碧绿的叶子,粗壮的树干已经猜不出它栽植于何年。更远更远,山的影子柔软地起伏着,轮廓像花瓣。院子角落的迎春花开得快要败了,那明亮的黄花却依然闪烁着明亮。五彩缤纷突然都进入她的眼里。回春中的鸟儿此刻似乎抖擞出精神,尽管风还有寒意,它们却在这轻微的寒意里兀自地唱。在这样的景致和这样的声音中,她慢慢地安静下来。

  她人生新的记忆起点,就是从这里开始。这是川东的一个小城。

  后来,医院护士七嘴八舌向她讲述救治她的过程……

  这经历中,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吴医生,她的救命恩人。这一趟生死,和这样的一个人,都够她慢慢品味。虽然是很短的过程,但其中酸甜苦辣似乎都有。她想,她的人生只需要拿这个当开头就已足够。

  这样子,她把自己失忆的东西,那些想起来就浑身有刺疼感的过去彻底放弃了。于是,她活到现在。

  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这是吴医生跟她说过的话。

  ———摘自方方 《软埋》 (载于《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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