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空岛》的旧时代与新消息(刘媛)

——读余秋雨的小说新作《空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01日08:0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 媛

  《空岛》的开篇就写明了整部小说的时代背景:清代嘉庆五年,即公元1800年。要理解《空岛》,绕不开1800年前后的历史大事件:1799年,清帝乾隆去世。乾隆在位的60年,是清王朝开始实施空前残酷的政治高压政策,“文字狱”极度频繁的60年;也正是这60年,酝酿了一系列文化大事件,近世文化以不可扭转之势向前发展。1749年,吴敬梓完成了极具讽刺力量的《儒林外史》,揭露了“一代文人有厄”的时代乱象;1760年前后,袁枚撰写《答沈大宗伯论诗书》,提出“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又必关系人伦日用”,公然挑战自宋儒以降的封建礼教;几乎同时,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写作《红楼梦》。虽然《红楼梦》所写的并不全是当朝真事,但其中字字泣血的自述,使得后世不禁将贾府的盛衰与作者的生平联系起来,将《红楼梦》视作“任性恣情”的人格对旧时代封建礼教和家庭伦理的控诉——余秋雨笔下的“空岛”,就设置在这个孕育了《红楼梦》的大时代。

  和《红楼梦》一样,《空岛》也是由一段“假语村言”衍生出的故事。乾隆和雍正两朝势力为了追索一笔“莫须有”的民间财富,先后在扬州兴起风波,积善数代的赵府顷刻家破人亡,藏书楼海叶阁被占,昆曲戏院梓院被毁,集艺术才华和商业天赋于一身的绝代佳人消失人间……财富、秘闻、风流儿女,《空岛》选取了古典传奇故事中通俗元素,但戏剧矛盾并没有集中在脆弱、顽强、极富个性的个体与陈腐旧制之间。作者没有将主要角色塑造成宝黛一类极富情感张力和灵魂深度的立体人物,而是延续了他最为擅长的文化散文中常见的人物结构,塑造了三个颇具象征意味的角色:年轻而敏感的读书人岑乙、秘闻的守护者小丝和集才智与魅力于一身的传奇女子赵南。小说中,岑乙一步步接近传奇,却遭遇“大美半隐”的当头棒喝,最终带着昔日美好的见证者小丝流亡到王土之滨。剥开作者精心构筑的“历史纪实”叙述,岑乙、小丝和赵南其实分别象征着现代人、文化语符和中国传统文化。据此,作者试图完成一次颇具雄心的文化定律的推演:大善大美,小丝小缕,相互维系,彼此相依。

  《空岛》虽是小说,作者却选取读者熟悉的带着“人文体温”的散文笔调。小说中,异乡人岑乙游走于扬州的深宅、书阁、戏院、广场、食肆之间,一次次“重新感知”古城,一次次沉浸于“迷路扬州,才是文士风流”的蕴藉美梦。作者试图借由主人公的迷梦和叩问,呈现扬州城酝酿千年的文化气氛:写“盐商的巨大资本,享乐的历史传统,层层叠叠加在一起,使这座古城的一切喧嚣都变成了乐曲,一切尘氛都变成了花香”,写“一个大城市就像是千万人的一次大迷藏。有人在躲,有人在追,躲得越快,追得越猛”,写“所有的墙,都青苔斑驳,古藤纵横。从南宋到今天,是在是太苍老了”。前往苏州寻找奇女子赵南时,主人公更是一路心绪起伏,“沿路都在默默道歉”,“苏州,我们把你最优秀的女儿弄丢了,真对不起”,不断追问“‘我们’是指谁?是指扬州吗?好像不太对”,“对城市来说,是弄丢;但对赵南自己来说,是消失”,“但是,为什么要消失?这是一个极为心酸的问题,几乎每个中国城市都知道答案。凡是过于出色的人,如不消失,就会消灭。‘诗书礼乐’皆非强力,无以自卫”,终究“消失于匿名,消失于地道,消失于别院,消失于戏妆”。这里,主人公彻底摆脱小说视角限制,以近乎神明般的全知视角,发出现代人面对文化失落才有的“千年一叹”。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情节设置区别于通常的悬疑故事。虽然开篇就设置玄机,但随着情节的推进,主人公岑乙并没有激发出特别的生命能量,只是带着一颗风雅的爱美之心,循着“大善大美”留下的“小丝小缕”,埋头赶路,却又在诸多巧合和“稀缘”中,“偶然”洞悉了个人命运乃至整个文化的命运的真相——这无疑是十分挑战逻辑和阅读习惯的写法。岑乙接近小丝时,作者写,“岑乙毕竟是从海叶阁出来的,读过太多的书,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比问题简单,更知道很多问题并没有答案。这就像,你看到一副精美绝伦的刺绣作品,就会有千百个问题向绣娘提出,如何选线,如何配色,如何锁边,如何埋针,如何转角,如何用褶……绣娘羞涩一笑,只轻声说了三个字:‘顺着来’”。这里,作者对中国传统的儒释道文化做出通俗化解读,即“顺着来”,顺天意而为之。“顺着来”的行为逻辑在“主角光环”的“加持”下,支持岑乙最终抵达了“意义的彼岸”——暗藏谶语“五蕴皆空”的武运岛。换言之,“顺天意而为之”也构成“小丝小缕维系大善大美”这一逻辑推演的基础。

  但“彼岸”真的是“五蕴皆空”吗?置身旧时代的曹雪芹洞悉靠“仕途经济”和“护官符”维系下的贾府必亡的命运,于是,另筑了一方“警幻仙境”安放了女儿们清净、自由、生机勃勃的灵魂。如今,重新想象那个时代的人事,如只是一味放任灵魂随波逐流,以“五蕴皆空”掩盖人格中的委顺、羸弱,那么“空岛”也不过是一处自我封闭的幻境。《空岛》的吊诡之处在于,故事的后半部分,岑乙与小丝一方面选择了古典意义上的渔隐生活,斩断了和“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时局的直接联系,另一方面,却又找到了一种半西化的生活方式,进行激进的外语教学实践。小说的结尾,两位主人公甚至戴上了超越时代的先驱者面具,拥抱了现代文明的曙光——似乎又是因为“偶然”,空岛成为闭锁旧王朝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但真的只是“顺应”和“偶然”吗?在求“大善大美”的哲学之中,会不会存在着某些“不顺”和“必然”?正是因为这些“不顺”与“必然”,文化中最有活力与生机的部分才得以保存,绵延千年——这是作者欲言之却未点破的维系“大善大美”的另一部分。

  《空岛》可以视作余秋雨对他以往的散文创作的回应。作者选择了清朝嘉庆时期这一大时代,安放了非虚构作品中无法承载的奇情和想象,让那些触发“千年一叹”的传奇叙事和浪漫情节得以落实到文本之中。而阅读《空岛》的意义,不仅在于跟随敏感的主人公去解读“大善大美”历经世代淘洗后的“小丝小缕”,还在于从旧时代的故事得到新的启悟:置身当代的我们,能为延续古老文化的“偶然”与“必然”做些什么?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