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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神圣家族》:贴地飞翔(何怀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28日08:50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何怀宏

  乡镇和都市的差别可能是中国目前最大的一种差别。这种差别之巨大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像是两个中国:一个是其发展速度和巍峨建筑让世界发达地区都感到艳羡的“都市中国”;另一个则是仍然陷在泥泞乃至衰败中的“乡土中国”。而最让人担心的则是乡镇地区的吏治文化和教育。

  梁鸿在写了《中国在梁庄》之后写了《出梁庄记》。出了梁庄的人都去了哪里?去了本省和外省的县城、省城、京城甚至国外,最不济的大概也到了吴镇,或者在外面挣了一些钱回到吴镇。

  梁庄已经半空了,剩下的多是老小。今天,居住了中国最多人口的已不再是乡村,也还不是大都市,而大概就是这样的城镇。中国的城镇化也是今天政府政策推进的一个方向。

  写作风格的丕变

  作者的风格发生了一个丕变。梁鸿两本写梁庄的书还被归类为形象记录性的“非虚构作品”,甚至可以被视为一种社会学的观察和调查,但现在的这本 《云下吴镇》看来已经是一本小说,是纯粹的文学作品。作者有了凌空的一跃。现在不再只是“立足大地”,还有了“发光的云”;不再只是平视的眼光,还有了俯 视。我们以前在梁庄系列中见识过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思考力,这次还见识了作者的想象力。她善于把握细节的能力依然留存,思考却借助想象进入了更大的时空。

  在这本书里,作者已经转向了艺术的创造。作者飞翔起来,不仅关心社会和政治的问题,也关心灵魂和信仰的问题,不只是写实,而是已经有虚构,甚至 有一些荒诞。比如开首一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中,一个孩子阿清为发光的云所吸引,为了阻止砍伐一棵老槐树,他爬上了这棵树,吃住都在树上,因 登高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情景,变成了“树人”。作者也尝试了一些不同的文学结构和笔法,如12篇的结构,首尾呼应。这些篇章大多是写人物的,也有放在前面 写场景的“漂流”一篇,先扼要地勾画出了小镇的轮廓。她也尝试了叙述角度的转换,基本都是第三人称的叙述,但在“肉头”一篇中,却是采取第一人称对多个家 庭的“闲话”叙述。

  还有象征的描写:比如在街头上绑在轮椅上被人推来推去的老妇人。当然,保证文学质量的,最重要的还是一种文学的感受,或者说文学对生命的真切和 细腻感受,以及一种表达的能力。比如在“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一篇,就细致地揭示了朦胧的、似乎是初恋的少男少女微妙的心情转换。我希望这种接地气的虚构 写作成为一种文学的样式,甚至一种比较主流的文学样式。对于学者来说,阅读一些这样的作品,或许还能使思想者不致“天马行空”,臆想一些不可能实现、而若 强行将带来祸患的乌托邦。

  云下的吴镇

  虽然时有高低,这飞翔始终都还是贴近地面的飞翔。这不是异邦的“云上的日子”,而就是本土“云下的吴镇”。吴镇还是连着梁庄,乃至就包含着梁 庄。在吴镇的故事中,一位女性海红从少女起就开始在多篇中出现,从她可以看到“梁庄女儿”自己的影子。医生毅志大概也是从梁庄而来。“圣徒”德泉也还是普 通人的能力,并没有展现神迹。更重要的是,作者内心深深牵挂的还是那一方水土,还是她亲密和熟悉的人们。

  而在这些人们中,给人印象最深、也是分量最重的是那些作为“乡村知识分子”的人们:杨风喜、明亮和蓝伟等。他们读了师范甚至本科,无一例外地都想从政治上出头,但最后都失败了。他们并不是没有才华和斗志,但却都没有成功。

  杨风喜农民出身,家庭贫困,姊妹众多。但父亲却是一个不甘心的农民。为训练儿子的各种规矩和礼仪打骂了无数次,直到杨风喜考上大学,并很快成为 学生会干部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父亲的教育是多么必要而且完整。他的谦恭有礼、沉默内敛,一下子就把他从众多还懵懵懂懂的农村娃中区别出来,也把他从众 多单纯骄矜的城里学生中独立出来。”毕业后,他虽然被分配做了中学教师,但他从来不去领他的教师工资,“他始终觉得他不是那样拿着几张纸片的人。那不是他 设想的生活。他的未来本应该一呼百应,前呼后拥,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然而最终,他的仕途没有了,情人张晓霞得胃癌死了,妻子周香兰丰满的乳房也因长满 瘤子被割掉了。他什么也没有。可是到哪儿去?他不知道。于是,他只能在网上匿名地袒露他内心最冷酷无情的想法和最辛酸悲凉的心态。

  另一位教师明亮比杨风喜更有斗志,也更脚踏实地,他分到一个条件很差的中学,发出“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语。他没有机会直接进入政界,就追求校 内的权力,一路过来,自然有他的工作业绩,但是也有不少人说他“一心想当官,眼睛往上翻,对下面人苛刻得要死”。竞争校长时的失败让他一下不见所有人了, 手机也关了,甚至有自杀倾向。这次失败后他退还了私下留存的海红的照片,看来准备完全丢掉过去还遗留的一点纯真,这种纯真或许只是阻力,或者让其不安乃至 难堪。

  文学会特别注意描写两类人,一类是最弱势、最孤苦无告的人;一类是最有才华但命运不济的人。《神圣家族》中的人物也是比较集中于这两端:一端是 特别的贫困者、流浪者、自杀者,但他们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弱者,有的也能找到办法,就像许家亮多次想方设法上访,用近似无赖的战法对抗权力;另一端是有文 化的“乡村知识分子”,其中不乏有才干和抱负的佼佼者。书里形象地写到了老师们的窘况。这些教师是了解乡村的人,又是乡镇最有文化的人,本来也是最有可能 改变和引导乡村的人,然而他们的地位非常尴尬,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卑微的。他们无权、无钱,在今天甚至连尊敬和需要也丧失了。以上两种情况总是要促使我们提 出这样的问题:有志者能不能有恰当的途径,从而光明正大地进入权力?而弱势者能不能有恰当的手段,从而光明正大地对抗权力?

  “两个中国”

  中国近百年经历了巨变,一条上千年缓慢流畅的河,突然变得无比湍急。中国社会的重心已经由乡土变为都市,这或许是现代社会的通性,特殊性则在 于,中国的乡村和繁荣进步的都市形成了让人吃惊的对照。它并没有跟着都市发展,不仅失去了过去的人文生态,连昔日的自然生态也遭到了破坏。

  我宁愿将乡、镇都划为一类,将大都市划为另一类,并认为乡镇和都市的差别可能是中国目前最大的一种差别。这种差别之巨大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像是两 个中国:一个是其发展速度和巍峨建筑让世界发达地区都感到艳羡的“都市中国”,另一个则是仍然陷在泥泞乃至衰败中的“乡土中国”。而最让人担心的则是乡镇 地区的吏治文化和教育。

  的确,传统社会也是官本位的,但是,在科举时代的千年里,农耕子弟要出头只需会读书,可以说是相当严格和机会公平的。来自田野的乡村子弟由此进 入上层,退休之后又回到乡里,成为一方文化和财富的权威。他们和昔日权力及现任地方官员保持着某种联系,也支持和资助本地和本家族的读书入仕。如此循环流 转,故地方文风总是保持着一定的水准,整个社会也通过家庭和家族维持着一种有机的联系和基本的秩序。

  现代社会自然不可能、也不必复原到传统社会。官本位应该打破或者淡化,权、钱、名、位应当有分流。但如何让乡镇能够成为一个有机的共同体,同时让乡土中国与都市中国也联合为一个有机的共同体,则可能是未来中国最大的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当然,如果看不到最近三四十年取得的巨大进步,或者径直否定市场经济,可能并不公道也不厚道,发达的市场经济给一直被压抑的某些才能提供了展现 的舞台和发展的机会。在“美人彩虹”一篇中,普通的乡村姑娘却具有经商的兴趣和才能,她非常勤勉,“彩虹洗化”商店多年来一直都是早晨8点开门、晚上10 点关门,即使生孩子、妹妹出嫁、弟弟被枪毙、父亲去世也雷打不动。的确,彩虹的世界还相对狭窄,不仅是空间上的——她甚至多年没有走出方圆一公里之外,这 种狭窄也是感情和精神上的——她因此忽略了她的朋友、亲人,甚至于她的丈夫。但这或许也是她的一种专注?焉知她如果走到更广阔的世界上去,不会也成为一方 的“刘强东”?

  但彩虹还是满足的。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她不会得到这种满足,甚至不会发现自己的这种才能,只是她的世界太单一、太狭隘,对其他的人太冷淡,这甚 至限制了她的这种才能。无论如何,中国依靠其压抑多少年而终于释放出来的求利动力,又赶上了世界高科技革命的大潮,在融入全球市场中近年经济终于大幅崛 起。但是,不管前台如何光鲜,在一个都市的中国后面总是还有一个乡土的中国。这也是中国,是不可推卸、不可剥离的中国。台前的要人、名人、富人追溯起来其 实也都是来自这个中国。它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乡,我们都是从它走出来的,我们如何使这“两个中国”不断接近,最后合为一体呢?

  爱与和解

  小说的最后一篇是“好人蓝伟”。蓝伟一直做学校的班长,对别人和公益的事业一直热心和公正,人们都看好他的仕途,但在一次跟着上面领导嫖娼被抓 住以后,他的晋升之路就完结了,他回到了吴镇,只拿一千多元的干薪,妻子与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但他反而心安了,他依旧是一个热心人,通过他,几乎可 以联系到所有过去的同学,他被所有人信任,一旦谁需要帮忙,他必定是第一个出现。他热爱吴镇和吴镇上的每一个人。他在作品最后的诉说,看来也是作者的声 音。他想告诉那个爬上树、看到在其心目中代表一种信仰和坚守的阿花奶奶的俗态而失望的阿清,让他不要沮丧,因为人都还是会有尘世的一面,有时妥协也是美 的。他希望彩虹也离开她的以店为家的地方,去海滩边晒晒太阳,吃一次少女时代最梦想的西餐。他也含泪想起了他的女儿。

  蓝伟的这种爱,归根结底也是一种对大地的热爱、对人间的热爱。这爱也是一种和解:是与生活和解,与命运和解,与他人和解,与故乡和解。“仇必和而解”,“恨必爱而纾”,爱与和解不仅是我们追求的一个目标,也应是我们改造现实的动力。

  创作谈

我    爱 

梁 鸿

▲2010年11月出版2010年11月出版
2013年4月出版2013年4月出版

  秋天的金黄的玉米街道。

  电线在低空中凌乱地纵横着,玉米铺在水泥街道上,狗在上面拉着干硬的屎,小孩走在玉米上,长长的身影虚投在上面。有小轿车过来,小心翼翼地走那狭窄的通道,而三轮农用车、卡车则毫不客气,就在玉米上碾压过去。层层的玉米在车轮下飞起,又回落,飞溅出金色的光晕。

  傍晚时分,几辆车堵上了。路的左边停着那辆超长的24轮大货车,它不分早晚地停着,如庞然大物,压在心头。一辆打玉米的工具车在路的右边忙碌, 伴随着隆隆的机器声,金黄的玉米哗哗地飞出来。一辆小轿车被卡在了路的中间,司机大发雷霆。打玉米的人一边道歉着,一边不慌不忙地干着活。

  月亮挂在黑色的空中,昏黄朦胧。吴镇的主街道上,还有喇叭的叫卖声,喧闹尖利,却又因为回音过大而显得孤单和凄冷。一家人在临时搭起的棚里炸油 条,黑夜侵蚀着灯光和身体,年轻的男孩子熟练地在翻滚的油中捞起金黄的油条,不时把半边脸朝向灯光,往盆子里放金黄的油条。另一侧面的轮廓,隐在阴影里, 犹如古老的英俊鬼魂。

  那个爬到树上的少年阿清、坐轮椅的老女人、手拿《圣经》的流浪汉德泉、梦想着发财的医生毅志、从来没离开过店的美人彩虹、会阴阳仙儿的老李哥、研究易经的小公务员红中、抑郁的小学教师明亮,他们坐在吴镇的时间里,朝着外面张望。

  小镇有某种让人灰心的感伤。灰尘在不断累积,人在不断变老。一切都在发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涣散无比却又蠢蠢欲动,试图创新却又随波逐流。那座红白颜色的22层高楼,和沟渠对面那座坍塌多年的房屋对峙着,呈现出一种外强中干的脆弱。

  在大家心里,那座高楼早晚、必然或者已经落满灰尘,就像真理。他们的脸一直朝向外面,朝着虚空中的亮光,渴望着,却又什么也没看见。小镇人不能 忍受这种寂寞和无所事事,不能忍受这样的自己。这样的安静、空虚和迷茫,他们不熟悉,也不敢往里窥视。因此,大家都拼命找事情往一起凑,拼命地让自己忙起 来。

  但是,我并不想让“吴镇”本身具有过于本质的意义,我并不想让地域性成为叙说它的起点,只是一种必要的空间和形态。人有所依附,有所生长,背后有天空、大地和气息,它们一起参与了人的发生发展,但都只是元素,最终我们看到的还是这个人。

  我希望塑造出小镇人的语感和旋律,互相交织,互相冲突,又互相依赖。写作《到第二条河去游泳》时,无意间听到巴赫的曲子,突然找到一种感觉。生 命就是一首变奏曲,起伏、温柔、痛苦,扭结在一起行进。我想形成这样的旋律,语言的、情感的、河流的,它们都是对位的。倾诉与抱怨、压抑和深情、丰盈与干 枯、自然与人工,相互交织,欲说还休。

  我对“小喜”充满了热爱,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向河堤,寻找可以死亡的河流,既平静又悲伤,既单纯又思虑万千。我想为她找到言说的出口,想写出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她才能言说。言说的时刻,既是她死亡的时刻,也是她重生的时刻。

  我想以最诗意的方式来表达最有现实感的抗议:自杀,不是因为贫穷,不是因为吵架,只是因为虚空和无所归依,哪怕她只是一个农民。还有,我们正在失去的河流,它是我们正在失去的生活和美。

  喜欢柔软、绵长的叙事,喜欢语言犹如触角,朝着各个方向伸向最幽深的地方。喜欢万物关联的感觉,窗外鹅黄的柳叶和微风、灰尘、阳光,和楼房、阴 影及房间里正在朝外看的我,都在一起,彼此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平衡和互生关系。在这方面,我就像“好人蓝伟”,眼瞅着自己的人生下坠,却仍然沉溺于一种泛滥 的爱意,并坚守着暧昧难辨的正义。这些矛盾而又挣扎的人,在我看来,却包含着人的内在秘密。

  他们组成一个神圣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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