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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印记(张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18日09: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 翎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故事,有的故事温润明亮,有的故事晦涩阴冷,有的故事却掉在了颜色之间的夹缝里,几乎无法冠以形容词。我女友的故事,大约就是后一类的。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似乎都与搬家相关。她父亲是一位南下干部,后来因为接二连三的错误,官职一降再降,全家也因此频繁地搬家。她父亲的错误与男女关系相关。我女友从小就被母亲拽在身后,走街串巷地寻找那些容颜身份气质各异的女人,央求她们离开父亲。当我认识女友时,她已进入中年,博学睿智,对一切事物都有着独特见解。她最先吸引我的,是一双能从茫茫人海里“刷”的一下跳出来揪住人心的眼睛,那眼神深黑忧郁如同两口年代久远的井,你几乎可以从中顷刻间揣测到她的童年伤痕。于是我萌生出一丝朦胧的意愿:我想写一个被母亲不情愿地拽进成人世界的小女孩,和一个能以钢铁般意志管辖自己的上半身却永远败给了下半身的男人。全力、全崇武、朱静芬、叶知秋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得到第一丝灵感。

  《流年物语》的另一个灵感,源于我多年前的风闻。一位身世显赫才华出众的女人在特殊年代里成了落难的公主。而一位正直敦厚同样才华出众的男人,就在那时走进她的生活,毫不犹豫地承担起了她和全家的一切重负。多年里他为她倾献所有,后来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没有人,包括他们最歹毒的敌人,对男人的品行有过哪怕一丝的揣测和怀疑。而就在男人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位被哀恸碾成齑粉的陌生女人。妻子至此恍然大悟,这些年里男人的出差地点为何总是在同一个外地城市。小说的构思从这里开始丰富起来,然而也就是在这里,我的思路几乎拐入了一个死胡同:我们还能信任我们的眼睛吗?假若眼见不再为实,那还能剩下什么可以被认为是真的东西?真实的对立面一定是谎言吗?它会不会是另一个版本的真实?于是,在小说里,才有了那些眼睛的失职:被丈夫认为愚昧丑陋毫无魅力的朱静芬,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营救丈夫于危难之中;在婚姻中呈现着持久的谦恭和压抑状态的刘年,却会在另一个几乎无法与妻子相比的低贱女人身上,表现出狮子一样的自信和勇猛;清高得近乎玩世不恭的叶知秋,竟会撞在一桩很难算是真爱的婚外恋里,死得如此决绝义无反顾。这些在假象和真相之间游移的情节,慢慢浮上我的脑子,渐渐固定为文字。

  过去十几年的创作经历多少证明了我不太善于在一个时间点上掘取题材,《流年物语》的最初设想是像以往的长篇小说那样,把一个家庭的变迁摆置于几十年的历史时段上。于是不可避免的,我写到了贫穷,因为贫穷是那个时段的标志性产物。贫穷拖着一个巨大到没有尽头的影子,这个影子在贫穷自身消亡后,还会存活很久。贫穷不仅是生活状态,它也是思维方式、世界观和决定人际关系的潜意识。刘年一直活在贫穷的影子里,即使是后来巨大的财富也未能使他摆脱阴影。他对全力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童年记忆,却对尚招娣肆无忌惮地剥露着早年的不堪,对儿子欧仁语焉不详地进行着无产阶级说教,这些貌似矛盾的举止其实都源自同一样东西:他对贫穷的惧怕和耻辱感。他终其一生试图用各种方式来逃离贫穷对自己的心理控制,可是记忆是一只不死鸟。只有当他躺在死亡的眠床上时,他才终于明白一切都是徒劳——一旦套上了贫穷的轭,他终生将是它的仆役。

  当我还在构思大纲的阶段,我就意识到了《流年物语》将很难是一部鲜明主题的小说。可是我不在意。谁定义了一本小说只能探讨一个主题?定义的困难是因为小说的多面复杂,这些因素可以造就混乱,也可以造就层次和立体感。《流年物语》是关于贫穷和恐惧的,同时也是关于假象和真相、欲望和道义、坚持和妥协、追求和幻灭的。这部头绪纷多的小说里独独匮乏的是爱情——那种我们在18岁时憧憬的爱情。书里相遇的每一对男女,都有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惟一一段和所谓的爱情稍微相近些的感情,发生在全崇武和叶知秋之间。可是叶知秋再清高脱俗,也难逃落难公主寻求庇护的嫌疑;而面对一生中惟一一个可以让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同时处于警醒状态的女人时,全崇武依旧没能挣脱现实对他的冷峻召唤。叶知秋决绝的死法,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成全自己,惩罚他人。

  《流年物语》是我的第8部长篇小说。在年轻一些的时候,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夸过口,说我的小说初稿和后来的修改稿不会存在太大的差别,写下的文字推倒重来的事情几乎从未发生过。然而这次在《流年物语》的创作过程中,我终于遭遇了一次滑铁卢。在写到10万字左右的时候,我突然对已经成型的文字产生了腻烦心理——不是因为故事情节本身,而是因为叙述方式。小说的几个主要人物都过着不同程度的多重生活,作者的观察通常只及一面,充满盲点。用这样一双眼睛充当正面侧面和背面每一重故事的观察者,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小说的叙述因此陷入疲惫状态。我突然想到引入一双具有360视角的眼睛,来替代作者受视角、时间、空间、光线多重限制的眼睛。于是我推翻了已经成稿的文字,重新设置故事框架,在每一个章节引入了一件与主人公密切相关的物件(比如手表、钱包、在屋檐下筑巢的麻雀、在床底下窃听的老鼠等等),由它来承担一个“全知者”的叙述者身份。换言之,我试图找到一个新的角度,来叙述一个老套的故事。在接下来的写作中,我发现那些有关“物语”的文字,恰恰是我感觉最具有灵气和流动感的部分。这多少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是情不自禁。这个叙述方式的更改,到底能否给一个老故事注入新活力,还得仰赖读者的最后检验。无论如何,我感觉欣慰,因为我在自己想象力的固有边界上,至少踹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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