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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流年物语》:窥破真相的“物”(戴瑶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18日09: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戴瑶琴

张翎《流年物语》:窥破真相的“物”

戴瑶琴

    
  

  如果说2015年出版的《死着》是作家张翎对“何为真实”的思考,那么新作《流年物语》是她对“怎样叙事”的实践。从内容层面来说,与上一部长 篇《阵痛》一样,张翎依然在小说《流年物语》里选择了她最擅长的年代故事。同时,作者的关注视点在同一个家族的三代人里流转:全崇武-叶知秋-朱静芬;刘 年-全力-全知-招娣;思源-欧仁。从技术层面上看,张翎首次用10个具体“物”为主线,串连并讲述三个浸润着悲凉的人生。有意味的是,每一个物的生命都 呼应着每一位主人的生命。

  平民出身的刘年(两双),因突遭家庭变故,被全崇武接纳,以养子身份在全家生活,招致全力、全知两姐妹的爱慕。姐姐全力在下放陈岙底时被阿贵侮 辱,于是藏着失身有孕的“耻”,在父母的安排和设计下,与刘年结婚,却不经意间与父母合力埋葬了妹妹全知生存的惟一念想(爱情)。全家也并非平静无忧,全 崇武与叶知秋的爱情一直是横亘在夫妻情与父女情之间的沟壑,它将家里每个人严密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且并没有因为叶知秋的自杀而重获通达。刘年谨慎地在全家 “过日子”,改革开放的机遇,唤醒了他精神的休眠。没料想,作为厂长的他,与下岗女工招娣意外地有了个儿子。从此,他开始奔波于两个世界:从温州到上海, 从中国到法国,既努力经营家庭的富足稳定,心系女儿思源,愧对全力;又不得不安排妥当儿子欧仁的“物质”人生。刘年死后,秘密浮现。思源的一切叛逆有了源 头,而全力也终于知道了跟随着刘年一生的“耻”,那是在他还名为“两双”的青少年时代就已然埋下的。

  河流、瓶子、麻雀、老鼠、钱包、手表、苍鹰、猫、戒指、铅笔盒,每一项个体本质上都是自由洒脱的,它们在城市游走,在人海穿梭,见证和保护着各 自主人人生的伤感、欢乐与耻。10个“物”拥有着同样的超能力,如同“世上编得最细密的筛子,没有哪一样东西能漏得过我的网眼。我既善于从一段惊天动地的 人生中挖掘出深埋在底里的那条最普通平淡的根,也善于从一件最寻常无奇的事件里,剥洋葱似地剔除一层一层的伪装,直至露出那个异乎寻常的核心。”虽然出现 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场合,但是只有它们能洞悉主人的任何伪装,所有的秘密在它们面前无所遁形。河流收藏着欧仁名字的来由和欧仁身世的秘密;瓶子盛满全力 被丈夫欺骗的悲伤与愤懑;麻雀知道静芬一生的忌惮与隐忍;老鼠熟悉“两双”家庭的真实窘迫;钱包封锁全力在陈岙底被侮辱的真相;手表维系着叶知秋的勇气和 生命;苍鹰目睹刘年与招娣的私情;猫接纳了思源的叛逆又保护她脆弱的内心;戒指遮掩住刘年与欧仁的父子关系;铅笔盒掩盖上孟叔叔与两双家之间的秘密。作者 用拟人化的物的独白,连缀所有的家庭与人物,向读者坦陈一切真相。“无知是安全的”,“无知是一张最好的保鲜膜,无知把真相裹住了,真相的毒汁就无法渗入 到神经”。最终,这10个物又欣然携带这些秘密依次退场。

  刘年与流年同音,是作者的有意安排,还是作品的一种巧合?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张翎的设计。“流年物语”从严格意义上说有两重含义。一方面,在流逝 的光阴里,人的阴谋遮蔽了真相,只能由没有悲喜的“物”来揭示特殊年代中生命的真实。另一方面,“刘年”才是10个“物”的核心枢纽。立足叙事,人与物在 小说里的交替与呼应,是张翎真正想实施的技术创新。但作者选用10个物体,稍有些多,复杂化的叙事线索却使故事与人物略为松散,是否可以进行某种程度的同 类合并,保留河流(欧仁)、麻雀(静芬)、老鼠(两双家)、钱包(全力)、手表(叶知秋)、猫(思源),再由刘年统筹所有意象?同时,这10个“物”还是 相对独立的,如果它们可以在某个时空接近、交错,那又是否会制造更多的可能,铺就出更错综的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

  张翎小说中拥有主题人物的作品不多,特别典型的是“阿喜”《阿喜上学》与“芙洛”(《睡吧,芙洛,睡吧》),而其中以男性为刻画对象的作品更 少。如果说,在2014年的小说《阵痛》里,“仇阿宝”是一个崭新的尝试,那么,我认为,《死着》和《流年物语》恰是作者有意以男性为主要关注对象的写 作。两位男性(路思铨与刘年)殊途同归地走向死亡,但他们似乎承载着类似的来自事业、家庭的压力,他们都花费了一生与真实自我决斗,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男 人在张翎的小说里,没有女人那样坚强与决绝。于是,叶知秋从《流年物语》里跳脱出来,虽然“哒哒”的马蹄声制造着美丽的错误,全崇武终究“不是归人,是个 过客”,但是她仍保有张翎作品中女性的固有特质:在任何大苦难和大悲痛面前,都能如水般通透,如蒲苇般坚韧。“这世上有的事只能一个人独自面对。”我常思 索,这正是作家从《望月》开始就赋予女性的特殊品质与共同能力。小说里,当“两双”青春的“耻”暴露在众人面前时,铅笔盒在他的书包里奋力挣动着,声嘶力 竭地对他叫喊着:“你熬得过,你会熬过今天。今天只剩下几个小时了,明天会有明天的太阳。明天的太阳兴许是一张好脸,明天的太阳兴许会递给你一句好话。你 等一等,你再等一等。”但“两双”还是熬不住了,他选择从岩石纵身跃入江河。而反观张翎小说里的女人们,哪怕是匍匐在地,也保有咬紧牙关活下去的信念与执 著。

  招娣对刘年说:“刘哥,需要自由的是你,而不是我。”张翎在《流年物语》里不断埋设伏笔。沛纳海手表从诞生那天就在等待大海的召唤,但却一直没 有机会接近大海,暗示着它的主人全崇武一直在渴望自由,却不仅终生也无法触及自由,更可怕的是亲手埋葬了自由。“两双”时代是刘年的鼹鼠时代,他目睹着母 亲与孟叔叔的肮脏交易,厌弃着父亲和兄弟的孱弱,他被拘囿于贫民世界中如蝼蚁般的家庭。青年时代,因“全家”赐予的恩惠又被安排好了与全力的婚姻。中年, 因血缘的牵绊,在儿女思源与欧仁间不断掩饰与平衡。刘年从少年、青年到中年,始终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他受制于各种力量,又极力解决各种矛盾。“他还 没有来得及拥有青春,就已经失去了青春”,沉溺在“一串没有黎明没有早晨没有正午的永恒傍晚”。

  巴黎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作家维克多·雨果早就在巴黎圣母院塔楼的暗角发现“命运”留下的符号,而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以《自由引导人民》中的 自由女神与之相呼应。巴黎为莫迪亚诺提供了“孔岱咖啡馆”和青春,也提示着张翎,它还有拉雪兹公墓和革命。《国际歌》的作者欧仁·鲍狄埃在14岁的时候创 作了第一首诗歌《自由万岁》,解放与自由就在不经意间成为了他作品的主题。《国际歌》是小说中刘年最重要的精神寄托,英雄、革命、解放等一系列关键词激励 刘年从“两双”时代挣脱出来、从工厂挣脱出来,进而从“全家”挣脱出来,它们不断撞击着刘年心中对自由的渴望。他远赴法国,寻找欧仁·鲍狄埃的墓地是他激 励自我和肯定自我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对被长久压抑的“自由”信念的擦拭与呵护。

  我猜测,刘年的爱情,真正寄托的对象应是全家失踪的女儿全知,只有她从出生就被上天赐予洞察人心的第三只眼睛,在《流年物语》里,她是超越10 个“物”的一种“神性”存在,“全知”所有世界与生命的秘密。她褪尽衣衫的“疯”,更像是对赤子之心的回归,朱静芬、叶知秋、全力,都在挑战她渴望守护的 真实人性,也只有她,爱的是刘年“那朝圣者的灵魂”。但全知无声息地消失了,这也许是作者故意断了刘年的后路,让他与自由绝缘,放逐他,直至完全迷失。纵 观一生,刘年只有在少年时,从岩石“跃江”的那一刻,才真正体验到了些许苍鹰的自在。

  可是,张翎想说的自由是什么?自由是对封存于内心的“耻”的全然冲破。刘年仍有留念,他就无法忘却,他甚至比不上那只烙着母亲“红字”(耻)的“铅笔盒”。

  ■创作谈

流年印记

□张  翎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故事,有的故事温润明亮,有的故事晦涩阴冷,有的故事却掉在了颜色之间的夹缝里,几乎无法冠以形容词。我女友的故事, 大约就是后一类的。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似乎都与搬家相关。她父亲是一位南下干部,后来因为接二连三的错误,官职一降再降,全家也因此频繁地搬 家。她父亲的错误与男女关系相关。我女友从小就被母亲拽在身后,走街串巷地寻找那些容颜身份气质各异的女人,央求她们离开父亲。当我认识女友时,她已进入 中年,博学睿智,对一切事物都有着独特见解。她最先吸引我的,是一双能从茫茫人海里“刷”的一下跳出来揪住人心的眼睛,那眼神深黑忧郁如同两口年代久远的 井,你几乎可以从中顷刻间揣测到她的童年伤痕。于是我萌生出一丝朦胧的意愿:我想写一个被母亲不情愿地拽进成人世界的小女孩,和一个能以钢铁般意志管辖自 己的上半身却永远败给了下半身的男人。全力、全崇武、朱静芬、叶知秋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得到第一丝灵感。

  《流年物语》的另一个灵感,源于我多年前的风闻。一位身世显赫才华出众的女人在特殊年代里成了落难的公主。而一位正直敦厚同样才华出众的男人, 就在那时走进她的生活,毫不犹豫地承担起了她和全家的一切重负。多年里他为她倾献所有,后来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没有人,包括他们最歹毒的敌人,对男人的 品行有过哪怕一丝的揣测和怀疑。而就在男人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位被哀恸碾成齑粉的陌生女人。妻子至此恍然大悟,这些年里男人的出差地点为何总是在同一个外 地城市。小说的构思从这里开始丰富起来,然而也就是在这里,我的思路几乎拐入了一个死胡同:我们还能信任我们的眼睛吗?假若眼见不再为实,那还能剩下什么 可以被认为是真的东西?真实的对立面一定是谎言吗?它会不会是另一个版本的真实?于是,在小说里,才有了那些眼睛的失职:被丈夫认为愚昧丑陋毫无魅力的朱 静芬,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营救丈夫于危难之中;在婚姻中呈现着持久的谦恭和压抑状态的刘年,却会在另一个几乎无法与妻子相比的低贱女人身上,表现出狮子 一样的自信和勇猛;清高得近乎玩世不恭的叶知秋,竟会撞在一桩很难算是真爱的婚外恋里,死得如此决绝义无反顾。这些在假象和真相之间游移的情节,慢慢浮上 我的脑子,渐渐固定为文字。

  过去十几年的创作经历多少证明了我不太善于在一个时间点上掘取题材,《流年物语》的最初设想是像以往的长篇小说那样,把一个家庭的变迁摆置于几 十年的历史时段上。于是不可避免的,我写到了贫穷,因为贫穷是那个时段的标志性产物。贫穷拖着一个巨大到没有尽头的影子,这个影子在贫穷自身消亡后,还会 存活很久。贫穷不仅是生活状态,它也是思维方式、世界观和决定人际关系的潜意识。刘年一直活在贫穷的影子里,即使是后来巨大的财富也未能使他摆脱阴影。他 对全力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童年记忆,却对尚招娣肆无忌惮地剥露着早年的不堪,对儿子欧仁语焉不详地进行着无产阶级说教,这些貌似矛盾的举止其实都源自同一样 东西:他对贫穷的惧怕和耻辱感。他终其一生试图用各种方式来逃离贫穷对自己的心理控制,可是记忆是一只不死鸟。只有当他躺在死亡的眠床上时,他才终于明白 一切都是徒劳——一旦套上了贫穷的轭,他终生将是它的仆役。

  当我还在构思大纲的阶段,我就意识到了《流年物语》将很难是一部鲜明主题的小说。可是我不在意。谁定义了一本小说只能探讨一个主题?定义的困难 是因为小说的多面复杂,这些因素可以造就混乱,也可以造就层次和立体感。《流年物语》是关于贫穷和恐惧的,同时也是关于假象和真相、欲望和道义、坚持和妥 协、追求和幻灭的。这部头绪纷多的小说里独独匮乏的是爱情——那种我们在18岁时憧憬的爱情。书里相遇的每一对男女,都有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惟一一段 和所谓的爱情稍微相近些的感情,发生在全崇武和叶知秋之间。可是叶知秋再清高脱俗,也难逃落难公主寻求庇护的嫌疑;而面对一生中惟一一个可以让自己的上半 身和下半身同时处于警醒状态的女人时,全崇武依旧没能挣脱现实对他的冷峻召唤。叶知秋决绝的死法,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成全自己,惩罚他人。

  《流年物语》是我的第8部长篇小说。在年轻一些的时候,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夸过口,说我的小说初稿和后来的修改稿不会存在太大的差别,写下的 文字推倒重来的事情几乎从未发生过。然而这次在《流年物语》的创作过程中,我终于遭遇了一次滑铁卢。在写到10万字左右的时候,我突然对已经成型的文字产 生了腻烦心理——不是因为故事情节本身,而是因为叙述方式。小说的几个主要人物都过着不同程度的多重生活,作者的观察通常只及一面,充满盲点。用这样一双 眼睛充当正面侧面和背面每一重故事的观察者,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小说的叙述因此陷入疲惫状态。我突然想到引入一双具有360视角的眼睛,来替代作者受视 角、时间、空间、光线多重限制的眼睛。于是我推翻了已经成稿的文字,重新设置故事框架,在每一个章节引入了一件与主人公密切相关的物件(比如手表、钱包、 在屋檐下筑巢的麻雀、在床底下窃听的老鼠等等),由它来承担一个“全知者”的叙述者身份。换言之,我试图找到一个新的角度,来叙述一个老套的故事。在接下 来的写作中,我发现那些有关“物语”的文字,恰恰是我感觉最具有灵气和流动感的部分。这多少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是情不自禁。这个叙述方式的更改,到底 能否给一个老故事注入新活力,还得仰赖读者的最后检验。无论如何,我感觉欣慰,因为我在自己想象力的固有边界上,至少踹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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