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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田涛(肖复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11日13:50 来源:河北日报 肖复兴

  读高一那年,我偶然发现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在外祖父家里》。此前,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也不知道作者是何人。这本书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大概有两种原因:一,他是以童年视角写作的小说,书中的那个叙述者小男孩,比我当时的年龄还要小,容易引起我的共鸣;二,他以第一人称“我”的回忆口吻,叙述河北农村的往事,和我曾经回到过的老家河北沧县乡间的生活,有着天然的联系。特别他的好多方言,那么亲切,书中的家长里短,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

  那时候,学校的板报《百花》刊发老师和学生的文学作品,我发表了一组《童年往事》,就是模仿《在外祖父家里》,回忆并想象着河北乡间关于我的外祖父、大妗子、二妗子,以及童年小伙伴儿的往事。

  于是,我记住了这本书的作者——河北作家田涛。

  五十余年过去了。这次来到美国小住,忽然想起了田涛的这本《在外祖父家里》(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出版)。重读旧书,仿佛重遇阔别多年的故人,有些喜悦,有些陌生。流年暗转之后,在那些发黄的沧桑纸页之间,是否真能够似曾相识燕归来?

  我迫不及待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田涛童年的记忆,交错着我的少年记忆,纷至沓来。河北平原乡间的人物与风情,至今读来依然感到久违的亲切。外祖母病重时气得胡子哆嗦敢拿菜刀和地主拼命、后来却软弱成了一滩稀泥的外祖父,爱赌又顺从的大舅父,驯服烈马的好车把式二舅父,刚烈而离家出走的三舅父,心疼丈夫怨恨外祖父的大妗子,爱哭爱笑真性情的二妗子,还有“我”的小伙伴儿王五月和他直脾气的奶奶……一个个依然活灵活现在眼前。

  小说以一个孩子的视角来看春秋冷暖、人情世故,以及乡间的民俗风物,人物便有了鲜活的血肉,有了孩子气的爱恨情仇,带着河北平原的乡土气息。如果和当时写作农村题材小说的李准相比较,差别是极其明显的。李准是紧跟时代的步伐向前走的,田涛则是回溯到童年,钩沉自己的回忆。李准的人物,努力捕捉着时代的影子;田涛的人物,则融有自己与生俱来的乡间情感。一个向外走,如蜻蜓紧贴着水面在飞,飞向外部广阔的世界;一个向内走,如蚯蚓钻进泥土,钻进一己窄小的天地。在文学创作中,所抒写对象的大与小,与文学本身的意义并非呈正比。小说的特质,恰恰在于“小”。这正是田涛能够存在的一份难得的价值。

  重读这本小说集,所有篇章都集中在河北平原一个叫“十里铺”的小村子。这更是具有当时文学创作少有的一种创新价值。当时,并没有福克纳所说的抒写自己所熟悉的“一张邮票大小的地方”的文学概念。在“五四”文学传统中,也只有萧红集中写自己家乡的《呼兰河传》和师陀的《果园城记》等为数不多的篇章。田涛将小说集中于自己的家乡,各篇独立成章,又相互勾连,彼此渗透,不仅人物血脉相连,风土人情也枝叶缠绵,富于勃勃生机,构建成一方虽小却独属于自己的小说世界。

  外祖父的梨树林,兴旺爹的瓜园,孩子们捉鱼的苇塘壕沟,能吃到肉丸子的娶媳妇时候才有的伏席,还有过年时挂在门口麻绳上的年灯,田野里开着碗形白花的胡萝卜和开着蝴蝶形蓝花的马兰草……如风扑面,似水清心,不仅成为小说存活重要的背景和氛围、人物生长细致入微的细节与生命,也成为了小说另外的主角。

  田涛这本小说集,让我想起日后莫言所写的高密东北乡小说系列,和苏童早期小说中的樟树街。五十多年前,田涛就这样写过,将人物与背景毕其功于一役,集中在方寸天地之间。今天看来,也许算不得什么新奇,但在当时,却具有某些现代的小说意识与姿态。

  重读田涛,更加吸引我并能唤回我学生时代记忆的,是他以一个孩子的心理书写的笔法和笔调。这便不只是回忆,回忆中更多的是感情,而这样笔法与笔调的书写,除了感情,更是生命的投入和再现。所以,他才可以写得那样逼真,总会在情不自禁中跳出当时的生存模式而进入人心深处,进入难得的童年淳朴世界。

  他写每年给外祖母上坟,母亲都要嘱咐“我”在外祖母的坟头上哭,要不外祖父就不给梨吃。“我”就跟着大人哭。离开坟地,看见母亲的眼睛都哭红了,也不敢开口要梨吃了。这样微妙的心理,是独属于孩子的。

  他写“我”帮助王五月砸开脖子上的银锁,丢进水坑里,那是奶奶为让孙子能够好好长大的救命锁,奶奶大骂孙子,不许他以后再和“我”一起玩。王五月趁奶奶不注意,跑到我一直躲藏的大树后,我们捉一只蚂蚁,放在树枝上,看它“爬上爬下,像小人迷失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回窝的路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完全是一种吃凉不管酸的孩子心态,更反衬出奶奶的辛酸。

  为了“吃席”,“我盼着树叶儿发黄,盼着树叶儿落,盼着那料峭的西北风快些吹来。好把这大地上的一切青色变黄,一切小虫子冻死,让那些小濠坑儿里地上的水结起带有花纹的冰片。到那时,兴旺就会坐着篷窿儿车把新娘子的花轿接过来,我们就可以赴八碟八碗的酒席了。兴旺把新娘子娶过门后,他也会带着新妗子陪我们往旷野里去拾落风柴的。想着兴旺的美事,自己仿佛都着急”。如果没有这样孩子气的描写,小说该减了多少成色。

  即便写老一辈人艰辛的日子,这样孩子般的笔触,也让大人的世界在辛酸之中有了难得的温情。大舅父被外祖父赶出家门去谋生,外祖父复杂的心情,在孩子眼里是这样的:“大舅父走后,外祖父的性格更显得冷漠。妗子们不愿同他多谈话,他也不同家里的人谈什么。每天除了走进梨树林,一棵梨树一棵梨树地数着上面的梨儿,便坐在大柏树间的窝棚里吸旱烟。有时候,他叫我陪他一同坐在柏树间的窝棚上,伴着他的寂寞。”外祖父后悔自己把捉来的鱼交给地主家后的心情,在孩子眼中则是这样的:“外祖父坐在旁边,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只是擦萝卜片儿,擦完一个萝卜,又从旁边捡起一个来,一直把他身边的一堆萝卜擦完了,头都总不抬起来。”田涛把一位孤苦老人的心情,写得那样蕴藉有致。那些数不清的梨树上的梨儿,那些抽不完的旱烟,那些擦不完的萝卜片儿,都是外祖父的心情,也是“我”对外祖父的感情。

  一本小说集,经历了五十多年的光景,还能让人看下去,不仅能看,而且耐看,实属不易。我边看边做笔记,竟然抄录了那么多,就像上中学时做笔记一样。可惜,那些读书笔记都已经不在了。但是,记忆还在,而且那样深刻,温馨,清晰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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