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杂七杂八何成整体?——读黄亚洲散文集《不是呓语》(敬文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24日10:29 来源:中国艺术报 敬文东

  黄亚洲先生与共和国同龄。不用说,他那个年纪的人该经历的事情,无论看上去多么荒唐、荒诞,或庄重严肃到令后来者发笑,他差不多都一丝不落地经历过——即便从眼下这本散文集中,也可以看到些许蛛丝马迹。和我这种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人相比,黄先生无疑是那种有故事,有传奇,有诸多精彩回忆可供咀嚼的人。但这正应了那句不祥的谶语:所谓故事即为事故;唯有事故才配称故事。黄先生打一出生,就和他多事的祖国相偎依:父亲因七句“不当”言论,被打成“不戴帽的右派” ,一家人因此长期深陷于谨慎、胆小的心境,这种心境的难熬程度,它给人带去的心理折磨,非过来人决不能体会;黄先生自己则跟随停办大学的祖国,仅止于中学学业,紧接着成为知青,紧接着成为“准军人” (上大学是后来的事) ……等到渐次趋于正常的社会大驾光临,却早已年华暗度,悄然间,消逝了青春,但未失去激情。

  一连串的事故造成的故事,豢养了一整套特殊的词汇系统,其中的部分角色,在这本书中,看似不经意地反复出现;诸如“兵宣队” 、“ ‘一打三反’办公室” 、“犯方向路线性错误”一类令今天的人备感陌生的语汇,正折射出事故和故事造成的影响,至今没有完全放过黄先生,至少还活在黄先生不无执拗与充满韧性的记忆中,尤其是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词汇即命运的结论,在此来得无比扎实、可信,宛若讲德语而深陷纳粹集中营影响的犹太人保罗·策兰所说:我们只能用敌人的语言进行思考和写作。黄先生的母亲晚年患有老年痴呆症,她最常说的话,正好来自这套质地特殊的词汇系统,只因为这套系统给了老人家以终生的噩梦。黄先生在本书中述及母亲的这一细节时,禁不住感慨万端:“打某种意义上说,一位老年痴呆症初期患者的话,句句真理,乃人民情绪最准确的记录,可以不入病历,而是入史。 ”黄先生的言说如果不比保罗·策兰的更精辟,起码称得上更素朴,更诚恳,更具有沧桑感。

  但更要命的是,事故和故事造成的影响远不仅止于词汇系统,更在于它随身携带的话语方式。当事故和故事站出来生存时,话语方式也就获得了自己的肉身形式;而正是话语方式,才是词汇系统的驱遣者和组织者,是词汇系统的导演:它的语气、呼吸、句式、修辞、意象,直至整个表意系统,无不沾染故事和事故给予的丝丝缕缕。黄先生的同龄人、诗人北岛曾在某处说过,他们那代诗人(或写作者)此生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彻底清除这种表意系统对写作本身产生的影响。黄先生这本散文集的意义,正可以从这个角度得到展示:它就是在比较彻底地清除那种表意系统后,呈现出来的素朴的文字状态。

  黄先生很清楚,广泛的事故和故事导致的表意系统更倾心于大词;大词投合了表意系统的好胃口,大词是对表意系统的高度恭维。它乐于效忠事故和故事,但更是故事和事故自身的产儿——这中间的同义反复或逻辑循环就像阐释学循环一样,既不能排除,也无需排除。理由无需多说,因为据说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卡尔·波普尔说过:“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无知,这十分重要。因此,我们决不应当佯装知道任何事情,我们决不应当使用大词。 ”大词的首要特征是强硬(或者是“强”和“硬” ) ,它自称与真理比邻而居;而在中国生产事故和故事的那些年月,真理反对耳语和低音量,倡导咬牙切齿、斩钉截铁的语气——低音量和耳语被认为是声音中的小资产阶级,其革命立场左右摇摆不定,必须被清除,似乎也得到了很好的清除。黄先生对此有过反思:“当然,在用大词、抒发大感情方面,桂兴华(黄先生的朋友——引者注)要比我更纯熟,比我更带制高点,从而眼光与声调也更辽远,这就有点像屈子,心间始终横亘着一个国家,搬它不动,也推它不动。 ”如果这种口气听上去还显得比较游弋,更多是突出了大词中隐含的善意,那如下言说就称得上反思深刻,况味和沧桑感都很浓烈:“这是我们这一拨人难以挣脱的桎梏、镣铐,也是我们这一拨人暗自的骄傲。谁叫我们选择这个寒寒暑暑的时代摆下了我们的年龄段。 ”

  黄先生首先是诗人。读他的诗,让人相信他大体上相信华兹华斯的判断:所谓诗,就是在静静中回忆起来的东西。眼下这本散文集的主体部分,也是回忆的产物。这种令人心生感慨的回忆,早已经给大词淬了火,强硬的话语方式和强硬的词汇双双变软了,像西湖中的莲荷,湿润、光洁,但依然挺拔。这让回忆这件事——而不仅仅是回忆起来的东西——变得温馨、细腻,像炉边的火苗。依照语言哲学的基本常识,回忆本身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语言事件。但黄先生的回忆使用的是素朴之词,是小词。小词或素朴之词跟软相对仗,跟温情、细腻相匹配。在这种质地谦逊的回忆中,甚至制造事故和故事的年代也不乏温情,比如那个令人感动的李政委。但黄先生很冷静,他并没有忘记:李政委也是那套特殊语汇系统和表意系统的被掌控者,以其身份,甚至还称得上它们的添砖加瓦者;李政委首先是听命于那套语汇系统和表意系统,在情况许可的范围内,才对人(比如本书作者)施以良善的态度,给人以温馨的体验。语词是人之肉身的结论,在此同样来得扎实、可信,黄先生完全是凭借自己的诚实,也许是在无意间,殊途同归于、皈依于这个语气低平的结论。是使用素朴之词和小词的回忆,保证了黄先生行文时的诚恳、诚实,但首先是黄先生不断反思自己在语言和词汇上的出处,才预先保证了回忆必须使用小词和素朴之词。

  中国文化素来以倡导无神论知名于世。它提倡只有一个现实世界的观点,反对彼岸,否定拯救,不信任任何形式的超验感。因此,从很早开始,汉语就是一种没有神性和圣洁感的语言,亦即汉语不是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和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说的那种“原初语言” (Adamic lan ? guage) 。近世以来,经过几代传教士和中国人合作而译成的汉语版《圣经》 ,奇迹般地为汉语输入了神性和圣洁感,扩大了汉语在超验维度上的表达力。已故诗人张枣曾经这样界定汉语:那是一种“在历史上从未摆脱过政治暴力的重压,倍受意识形态的欺凌,怀旧、撒谎、孤立无援却又美丽无比的汉语” 。让人惊讶的是,经历过大词的熏陶之后,黄先生这部小书中的某些段落,竟然隐隐约约让读者体会到了汉语的神性,还有那难得的圣洁感。尤其是考虑到这些段落的作者是曾经故事和事故的人,惊讶感将会变得更加强烈:

  那天从上海回来之后,心里想,现在是没人再叫我小黄的了,如若感觉疲惫的时候还想振作,想来一贴精神上的药,恢复一种青春的感觉,那就赶快往上海打个电话,听人爽爽快快叫一声“小黄” ,陡然来它个“精神焕发,防冷涂的蜡” ,哪怕是涂蜡也照样打虎上山,现几分雄风,多么好。

  拿这段话对照和合本《圣经》中的某些段落,不难发现隐隐出现在它们之间的一致性,无论是语气、句式、呼吸上的一致性,还是情绪上的一致性。但黄先生的文字却绝对是世俗的、现世的,没有丝毫超验色彩,符合黄先生在本书中某处出现过的夫子自道:“我这人信的其实还是儒家。 ”是否是儒家的仁爱精神,让黄先生在软化了表意系统和词汇系统后,居然从某个曲径通幽处,接通了“我主”的爱意?这是一个谜,唯有黄先生自己才知道。但本书第七辑“我有一群弱弱的建议”所收的文字,比如“建议你穿越濮院古镇” 、“建议读读一群流淌于大运河的诗歌” 、“建议吹吹日子里的风” 、“建议了解我们这个自古繁华的钱塘” ……由此有了一种祈祷的姿势,却是完全可以认定、坐实的事情。正因为是祈祷的姿势,反倒使“弱弱的”具有了不一般的力量,却又绝不强硬,或自以为真理在握。

  一个成熟的作者写就的任何一本书,都应该自成一体。但整体并非刻意而成,也与表达的主题没有逻辑上的必然关系。整体在本质上跟心性相关,是心性让一个作者随机、随缘写下的所有文字,在任何时刻集结,都能成为一个整体,无论这种心性是良善的,还是恶意的。黄先生以他几十年的修炼,造就了一个整一而非分裂的人格。他在不断迈往良善和仁爱的路上,虽步履维艰,但也步伐稳健。或许,这才是他能够尽最大可能清除强硬的表意系统和语汇系统的原因,也是他这本从表面上看过去杂七杂八的文章能够在气质上、在骨子里成为一个整体的原因。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