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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的抗争——读小说《逃》(洪治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22日09:51 来源:光明日报 洪治纲

  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传奇。它隐藏在历史的皱褶之中,潜伏在记忆的小径深处,等待着人们的发掘,咀嚼,回味,或重现。而小说的特殊魅力之一,就是为了抖开那些被遗忘的历史皱褶,唤醒各种沉默的记忆,再现生命的种种传奇,并借此检视个人与历史、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审度人性的丰繁、微妙或吊诡。

  郭潜力的小说明确体现了这种对生命传奇的高度迷恋。他的写作,总是显得别样的自由、丰沛和自足,在看似轻松甚至不乏怪诞的叙事中,再现了一个个生命的传奇性的轨迹。

  在这部小说集中,《朵朵木》、《豹子湾》和《逃》都是书写成长记忆的,也是一组耐人寻味的作品。它们轻逸,诡异,乖张,幻想与冒险齐飞,自由与逃避共存,呈现出某种少年式的游侠气质。我想,这可能与郭潜力自身的成长经历密切相关,也与那个年代的特殊历史密切相关。换言之,它们是作家童年心结的一次再现和展览。

  父辈们的军旅生涯,频繁的调防过程,使郭潜力的童年总是处于某种漂泊的状态,让他自幼便体会到“在路上”的人生况味。更重要的是,作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历史又赋予了郭潜力这一代人极为特殊的精神背景。他们的心灵,几乎从接受启蒙的那一刻起,就承受着一次次尴尬的错位。他们的信念,几乎从接受熏陶的那一刻起,便历经了一次次的自我颠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理想,也无法获得某种坚定的人生信条。他们常常用羡慕的眼光去仰视那些挥舞着“革命铁拳”的风云人物,却永远也无法真正看懂那些人内心深处的精神操守和人性尊严。

  我以为,这也许是他将这部小说集取名为《逃》的缘由。按我的理解,这里的“逃”,不是回避,不是拒绝,更不是逃跑,而是告别,是回望,是祭奠。它试图传达一种“在路上”的成长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算作是一种“为了告别的纪念”。所以,在这组小说中,始终活跃着一位翩翩少年——他总是带着好奇的心理,探险的姿态,神出鬼没地穿梭在各种特殊的场景中,用懵懂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世界,捕捉到各种传奇性的生命景观。像《朵朵木》里那个木讷而孤独的朵朵木,不断地选择倒立方式,来求得自己对世界的真实看法,更是对那个错乱时代的一种生动的反讽。

  《豹子湾》同样也是一个有关成长的传奇。13岁的少年“我”,在既没有豹子,也没有玩伴,只有一座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类似于监狱的大院中,和一群曾驰骋沙场、笑傲历史的风云人物老头们朝夕相处,接受无休无止的洗脑学习。对残酷现实一无所知的“我”,只好整天游走在沉重历史的边缘,以一种似懂非懂的眼光注视着这群人的言行,测度他们的内心世界;但同时,“我”又以目击者和见证人的身份,亲历了种种复杂的人性场景。“我”是无知的,又是敏捷的,他无法理解生命中的那份悲怆与沉重,但他却凭借自己特有的敏感,时时掀动着历史的巨大帷幕——虽然他掀起的只是苦难的一角,但正是这独具意味的“一角”,像海明威所说的“冰山原理”那样,含而不露地引带出那个特殊的时代对一群特殊的人们所进行的一种人性摧压。

  《逃》中的少年“我”,因为一场懵懂无知的初恋,也被命运之手迅速推向失控的轨道。当“我”与大伯在茫茫的大海上进行绝望的挣扎时,各种自然的、人性的、政治的、异域的威胁不仅频频压向他们,而且彼此之间构成一种鲜明的隐喻关系,将这一老一少不断地推向生存的绝境。小说中的“我”,始终以“逃”的方式来试图远离和回避成长中的苦难与屈辱,可他所寻求的,所目睹的,所经历的,依然是惊心动魄的苦难与屈辱。

  这组小说,有太多的东西值得反复咀嚼,也有着丰富的内涵值得不断诠释。它们充满了传奇的特质。这种传奇,不仅关乎成长,触及命运,还明确地指向历史,直击强权伦理的吊诡。或许,这是历史自身的不幸,也是郭潜力这一代人所无法释怀的内心记忆。它使这一代人的成长充满了某种悲悯与无助的仪式感。郭潜力正是以他那独特的生命情怀和伦理观照,将这段渐行渐远的历史再一次进行了艺术的复活。

  在这本集子里,稍有不同的是《今夜去裸奔》。在这部小说中,曾经天真而又无知的少年,终于成长为当今社会的精英。然而,在各种“成功”的光环笼罩下,他们的内心依然承受着难以缓释的巨大压力。围绕“竞争”所达成的“适者生存”的现实原则,让他必须一方面疯狂地工作,另一方面还要向对手们笑脸相迎。正是在这种生存困境中,韦瑞整夜失眠,大把落发。线静的真爱、欲望的宣泄、物质的满足,都无法让他的灵魂重返正常的生活轨道。从此,裸奔,以及对裸奔的痴迷,像鸦片一样成为韦瑞的内心依恋。小说将现代性所追求的生存理念和它引发的生命境况之间的悖论揭示得触目惊心,可谓现代人心灵焦虑的一个精神范本。

  任何一个个体的生命,都是一种历史和文化的存在;即使是最普通、最卑微的个体,也都承载着无限丰富的精神内涵。一个作家,应该对任何个体的存在都保持着足够的好奇心,拥有足够的思想穿透力,同时具备必要的审美感知力和叙事能力。令人欣慰的是,郭潜力一直恪守这一写作原则。他总是带着巨大的好奇心去搜寻记忆、观察现实,并调动所有的艺术智性来讲述故事。所以,他的作品虽然不多,但都充满了意味深长的传奇性特质,就像丽质和涵养兼具的女人,亲近之余,便永难释怀。(洪治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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