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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他人与被人“设计”——伍绮诗《无声告白》读后(陈歆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12日13:34 来源:文汇报 陈歆耕
华裔作家伍绮诗的 《无声告白》 在美国多个榜单被评为最佳图书。华裔作家伍绮诗的 《无声告白》 在美国多个榜单被评为最佳图书。

  小说这一文体,经过了神话、传奇、话本、现实主义、现代、后现代,各路流派都有经典文本存续,穷极想象的各类技巧都有成功的案例可举,那么,今天我们对小说还要怀有什么“期待”? 所谓“精致”、“温婉”、“爆发力”等等……都很难说是一部好小说的独特贡献。大多小说都是在向已有的经典文本致敬。那个“致敬”的手势,能够做到潇洒一点、标准一点、利索一点,就已经很不容易 了。那么,我所期待的“独特贡献”是什么呢? 换种说法,也就是当代小说家还能在何处有所为? 我的苛求是,能够对生活有一点独特的“发现”。生活是一条奔腾不羁、变幻莫测的大河,“技巧”可以穷尽,而对生活的“发现”则是无法穷尽的。举一例吧,若干年前,人们想象得到互联网对人类的生活形态,会带来如此巨大的改变么?

  在阅读《无声告白》时,有一个问题时时萦回在我的脑际:世界上有无人生轨迹设计师这种职业? 我相信,研究人力资源的专家会肯定地回答:无。但在生活中,无数有意识无意识充当人生轨迹设计师的人,就在我们身边。我们自己就常常在不自觉地扮演“设计”他人,同时也被他人“设计”的角色。有的人,也许曾有过“设计”自己的念头,但因为种种有形无形的制衡,此念头在“无奈”中尚未留下生命的印痕,便消逝得毫无踪影。如果这么说显得有点玄虚,那么笔者就来点“形而下”,谈一点发生在自 己生活中的事。就在读 《无声告白》 时,有友人从另一个城市发来微信,问我最近在干什么? 在我回复后,他问我:怎么不去游山逛水,写写游记? 我知道,他正在博客上乐此不疲地记录“到此一游”。当我回复对写游记毫无兴致时,又一段长长的微信发来,内容是“指导”我应该投资股票,同时应该写经济类的文章,这样挣钱轻松又快……我没有就此话题与他继续讨论下去。我曾在一篇写此友人印象记的文字中,直言不讳地称他为“拗人”,一发现他的“拗”劲上来了,我便立马敬而远之。如果再“拗”下去,他可能要向我传授巴菲特的炒股神技了。我还记得童年时,我的母亲曾经想让我学一份木匠手艺,有位沾亲带故的木匠师傅也答应收我为徒。至今提起此事,太太仍嘲笑我,如果不是当兵出来混,可能还在乡村或某个城市的工地上当木匠。我则半开玩笑地回敬:“如果我当木匠,也一定不是普通的木匠,没准会成为月星家具老板这样的木匠。”我没有成为母亲“设计”的木匠。可是,当我们为人父母时,不也在按我们的理想为下一代“设计”未来?

  好了,还是回到小说中来。当某种生活“发现”,不是通过理念(这是哲学家干的事),而是通过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一根鲜嫩青葱的水芹菜、一朵含苞欲放的腊梅、一坨散发着牛粪热气的土疙瘩……一个从未被人讲述过的建构在心灵上的故事来呈现时,一部有着独特贡献的小说也许就呱呱坠地了。《无声告白》 的开篇第一句就抛出一个扣人心弦的悬念:“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1977年5月3日早晨6点30分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莉迪亚已经死了……”这个由不同族裔组成的家庭,因为女儿莉迪亚的不明失踪,而开始失去原有的脆弱的平衡。虽然小说以莉迪亚之死,来勾起阅读者对死因真相的追索,让读者心绪不宁地始终在字里行间搜寻通向终极的迹象。但作者显然意不在此,她是以此为杠杆,徐徐撕开覆盖在一个家庭生活之上的幕布,揭示维系家庭成员关系的那根脆弱的链条。从表层看,整个故事的轴心人物似乎是莉迪亚,因为她的不明失踪,父母詹姆斯、玛丽琳,兄妹内斯、汉娜,邻家男孩杰克等都被牵动起来。很多论者,也都把莉迪亚看成是小说的主人翁。但笔者却另有感触,我以为真正连接整个故事的轴心人物应该是莉迪亚之母玛丽琳。她在这个特殊的美式家庭中,扮演的是连接左右,同时有承上启下作用的角色。因此,费点笔墨解读这个人物,则整个故事的门锁就豁然打开了———

  玛丽琳母亲为她设计的人生轨迹是:丈夫、孩子、房子,她圆满地完成了母亲的“设计”,她的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管理这三样东西”。母亲留下的珍贵遗物是一本带有她体温的 《贝蒂·克罗克烹饪书》,父母失败的婚姻使得母亲格外关心女儿的婚姻,以及精心为女儿“设计”如何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在烹饪书的“蛋的基本烹饪”页边,有母亲的嘱咐:“你嫁的男人会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样的蛋。他可能不喜欢你做的蛋,所以,一位好妻子,应该掌握蛋的六种基本烹饪方式。”在书的页边还写着类似这样的生活警言:“你将发现,你的色拉制作技巧,决定着全家的生活质量。”母亲“梦想过上金光闪闪、萦绕着香草味道的生活,最后却孤独终老,像一只困在这座空荡荡的小房子里的可怜苍蝇。……除了书上的铅笔划痕,她生命中的印迹无处可寻。”玛丽琳圆了母亲的梦,可是她却不是她自 己。她对蛋的六种烹饪方式不感兴趣,这位曾读过大学化学专业的家庭主妇,一直梦想着到医学院去拿一个学位,然后成为医生或医学教授。玛丽琳不想沿着母亲为之“设计”的人生轨迹走到生命的终点,因此她曾试图挣脱原有的生活轨道,有过一次出乎全家人意外的不辞而别。这根几乎是全家生活顶梁柱的突然“抽离”,如同一场突袭的大地震,让这个家处于不停摇荡随时要坍塌的状态。这个情节的设置,与莉迪亚后来的失踪及死亡,有着重要的提示性意义。她没有能挣脱原有的生活轨迹,因突然发现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后来的小女儿汉娜。她又回来了,那个摇摇欲塌的房屋,又恢复了往 日的平静。她只能在她最为宠爱的女儿莉迪亚身上,找回自 己的梦想。也许她对女儿人生轨迹的“设计”并非是有意识的,或者说,从内心她是在对女儿倾泻全部的爱,绝对不是要让女儿重蹈 自 己的悲剧命运……可事实是悲剧命运就在莉迪亚身上重复上演。她的爱让莉迪亚一直处在“恐惧”之中。莉迪亚不仅生活在母亲的欲望中,也生活在父亲詹姆斯、哥哥内斯的欲望中。母亲的关爱、父亲的温暖、哥哥的呵护,成为她生命轨迹的驱动力。一旦这驱动力被“抽离”,如发现母亲为她物理考试分不及格而情绪低落、父亲与华裔女助教“暧昧”的动作、哥哥内斯出远门去哈佛读书……她精神的大厦便开始倾倒。我们很难清晰地得出结论,莉迪亚的沉湖是“自杀”,还是“他杀”。将她推入黑暗湖水中的,恰是最爱和最疼她的人。正是充满爱与温暖的手,割断了维系她生命的绳索。书中有这么一段话:“父母越是关注你,对你的期望就越高,他们的关心像雪一样不断落到你的身上,最终把你压垮。”当然,故事产生的多元辐射力,远非用这么一段话能阐释。

  在滑入黑幽幽湖水中的一瞬间,莉迪亚想到了重新开始的可能,但这“可能”无法抵御湖水的吞噬。她的腿脚无力托起她下沉的躯体。或许,以此种方式告别恐惧,告别这个让他精神崩溃的家和世界,在她,正是一种自我“设计”的开始与终结。她的“无声告白”让世人的心灵久久为之颤抖……

  小说的作者专门受过专业的创意写作训练,她的文字、结构、叙事等技巧是非常圆熟的。但笔者毫无兴致从技巧层面来赏读,因为让我产生震撼的不是技巧,而是作品对一个普通家庭脆弱的人性和人际关系链条的独特发现。这样一种“发现”,渗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分东西方,而我们却习焉不察。小说是洞察世界的艺术。洞察与感受生活的能力,始终是成就一位优秀小说家的最本质的才华。舍本而逐末,则成工匠。犹如南宋末期词人,过于尚雕琢、重音律,而不复有前期意境高妙、浑成自然之气象矣!

  (作者系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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