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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天欲雪(张宪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12日12:45 来源:文汇报 张宪光

  最近读 《瞿安日记》,对吴梅这个人有些喜欢起来了。倒不是因为他的学问,他研究的曲谱之类实在引不起我的兴趣;也不是因为他的文字有多好,———对此瞿安颇有些自矜,禁不住要夸自己两句。瞿安一生劳苦,颇为声名所累,文债山积,教书之余便是替人题跋书画,代拟挽联、寿联,或是琢磨意欲传世的词曲。其代穆藕初挽徐志摩联云:“行路本来难,况上青天,孤注全身轻一掷;作诗在通俗,雅近白傅,别裁伪体倘千秋。”此联瞿安“自觉颇工”,我也觉着蛮好,其他文字则不过尔尔,有时还不免有点小家子气,但终归比顾颉刚日记的粗直要好些。瞿安好拇指战,嗜饮,几乎可以说是无酒不欢,日记常以“小饮”、“畅饮”、“大醉归”之类的话收尾。有一回潘博山兄弟请顾颉刚吃酒,瞿安作陪,席间“大骂罗叔蕴,不知何故,虽然叔蕴固有可骂处”。我喜欢瞿安,只是以此而已。

  饮酒一事,北方人名之为“喝酒”,上海话则称之为吃老酒。“喝”字古读去声,平声的读法较晚,至少 《水浒传》 多读作去声,而且几乎全用“吃酒”,不说“喝酒”。也许是积习所致,我还是喜欢“饮酒”这个词,不是那种吵闹的喝酒,而是自斟自饮,有一种缓慢的、自足的味道。我一度酷好白酒,只是由于身体的原因,已多年不能畅饮,偶饮一杯好酒,每觉醇美无比,继饮次杯则宛若毒药,故只能喝点绍酒、红酒解乏而已。每每看别人畅饮,自己引颈旁观,故作清醒状,那并不是一种好的滋味,好比大烟鬼看着别人抽烟,自己却只有干看的份。北方人多好喝酒,耳濡目染是常有的事。父亲好饮,于是家里的男人几乎都喜欢杯中物,一日无酒便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二哥回家探亲,父亲便让我陪着喝了两杯,结果到了学校出疹子,吓出一身冷汗。高中毕业那一年的夏天,我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山村,四叔准备了四个小菜请我喝酒,好像是我第一次独立享有成人的待遇。四叔是个很倔的人,什么都不太在行,却常常要指三说四,与亲戚的关系多不睦,那天却格外客气,四个小菜很精洁,憨厚的四婶忙前忙后。四叔用白色的壶温了白酒,倒在白色的小瓷杯里,冒着点热气,不停地让我吃菜,搞得我很拘谨。热过的酒,味道烈,让我皱眉不已。四叔、四婶都是苦命的人,据说四婶去世的时候很惨,丧礼也是在大雨中进行的。

  真正学着喝酒,是在工作之后。离我任教的那所中学二三里远的地方,有一家羊汤馆,馋虫痒痒的时候,我就和要好的同事老朱到那里喝酒。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会做的菜肴不多,除了凉拌花生米、凉拌黄瓜之类的下酒菜,其他菜肴都与羊肉有关,诸如羊肉炖白菜、炖豆腐、炒羊肚、羊头肉之类,粗糙却货真价实。故乡羊肉的做法,与别处不同,从没见过红烧的吃法,而是先把羊肉切了大块煮熟,然后再回锅,称之为回锅羊肉汤。好的羊肉馆,选用的都是山亭山区出产的羊,或曰“狗羊子”,吃的是干净的青草,肉质鲜美,膻味小。羊肉煮好后,便取出剔骨,冷却沥干,或切块,或切片备用。没有好的羊,煮不出好汤,有了好的羊肉,若没有好汤来搭配,便似乎缺了灵魂,所以回锅羊汤最重要的是汤。好汤色白如乳,香气馥郁,不添加任何调味品,待回锅时方加入各种佐料,那味道今日想来依然令人神旺。

  冬夜酷寒,我的“酒导师”老朱常来撺掇我出去喝酒,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俩便晚上九点多跑出去。老朱个子不高,圆脸,说话抑扬顿挫,上课有板有眼,无其他嗜好,唯独好饮。我们通常叫上斤半羊肉,一瓶白酒,慢慢地喝。有了点酒意,便胡吹海侃,臧否天地,有点忘乎所以。有那么一两回,正赶上大雪,酒后踏雪而归,唱起 《小河淌水》 或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不由多了一点庸常里的豪气。说是喝酒,其实没喝过什么好酒,起初喝的是一块零四分的高粱酒,价格低廉,味道却纯正。后来假酒多了,便喝稍微好一点的兰陵二曲、兰陵大曲,或者三块八一瓶的洋河大曲,喝什么要看当月的财务状况。老朱后来做了校长,可以喝稍微好一点的酒了,我却已离开。那年回乡去看他,已退休了,还是带我到他们村子附近最好的一家馆子喝酒,我已经喝不动了,他的酒兴依然像当初那样好,只是眉宇间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一晃之间,二十多年过去了。

  倘若未能了却尘心,禁绝荤腥,那么喝酒吃肉乃是一种踏实世俗的人生态度。像阮籍那样,用喝酒来与强权周旋;如陶潜一般,用喝酒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均与我等小人物无缘。“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确是一件美妙的事。每天傍晚回到家,能够有一壶酒,几碟小菜,喝得其乐陶陶,倘若连这个也不爱了,说明人生的活力开始打折扣了。我最留恋的饮酒之处,便是二哥家小小的客厅,简单的两三件家具,一个用了多年的茶几,一个只能坐三个人的沙发,总是那么一尘不染。二哥有才华,正直,幽默风趣,办事能力强,酷嗜酒肉,唯一的缺憾是时运不济。他最钟爱的是羊肉,方圆几公里之内,哪里有好的羊肉馆,他全门清,和老板们混得很熟。不管谁来了,总要炖上一大锅的羊肉,再简单配上几个家常菜,便喝起来了。他谈兴极好,酒酣耳热,家国大事与诗酒文章,妙论迭出,令听者神怡心悦。他的好酒不多,喝的时间最久的一种酒是景芝白干,喝了十多年,喝出了感情。那个房子名曰“枕溪居”,却并无匾额,东临荆河,冬天的酒后他常到河边听风赏雪,夏天的酒后便到河边赏月听蝉,记不清在那里喝过多少次酒,消磨过多少个愉快的夜晚。白居易诗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到这诗,便想起枕溪居,可惜枕溪居已拆迁了。

  在北方,喝酒乃是打发无聊人生的一种富有兴味的消遣,雪后则尤佳。不像南方几年不下一次雪,即便飘起雪花,也很快就融化在草叶泥土间。所以我说南方的雪不过是花架子,有雪的美艳,无雪的冷而硬的精神,没有“雨的精魂”的晶莹与孤独,想要附庸风雅,却连雪夜闭门读禁书的意境也无从体会。北方的雪多在春节前后,家人聚在一起,就着猪头肉、羊肉、牛肉等菜肴,从早到晚地围炉饮酒,吃饺子,打纸牌,打麻将,听雪压断了树上的枯枝,或者从院子里的翠竹上滑下来。早上推门一看,满院的盆景树桩都被雪覆盖了,院子里的椿树、梧桐、杨树等都穿上了银装。走到院子外边,近处的矮墙、麦秸垛,与远处的井屋、白杨都变胖了。大地似乎在静默着,只有孤单的鸟雀从天空或墙头飞过,才让你感到大自然的生机无时不在。父亲兴致好的话,会带上一家老少冒雪沿着村子东边那条路一直走,一边走,一边跑,一边打雪仗,然后再说说笑笑走回来。大地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着,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而雪被下的麦苗却丝毫感觉不到冬的枯寂,饥渴地啜饮着甘露一样的雪水。这个时候,雪离不开酒,酒离不开雪。

  可是雪究竟可遇不可求,雪夜饮酒、红泥夜话在南方更是稀罕事,也就无从领略个中趣味。“趣”这种东西,“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得之天性者深,得之阅历者浅,是与我这样的俗人无缘的。像瞿安那样的人,大抵是懂得酒趣的,然而酒后谰言的时候不少,稍有不慎便与黄季刚那样二十年的老友破口大骂起来。我的酒量不好,酒后常乱发狂言,那种尴尬自己也亲尝过的。而且吴、黄二先生之卒,皆与饮酒过量有关,真可以说是酒能娱人,复能杀人。———借酒消愁,愁固金石若也。可好酒的人,每每不能节制,年轻的时候纵情畅饮,中年则疾病渐生。“花看半开,酒饮微醺。”那境界并不是年轻的时候可以体会的,可惜至今我也未能完全领会,而人事已有了太多的更改。

  上星期山东落了一场五十年未遇的大雪,便想起以前喝酒的事来。沪上天气渐寒,颇有“晚来天欲雪”的气象,便从网上买了一坛绍酒,过几天要开坛闻香了。这自然不是什么雅事,只是在寒冷的冬日里聊博一点清欢而已。

  2015年12月5日

  张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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