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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大说”的小说(张新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05日08:59 来源:解放日报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张新颖
《匿名》王安忆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匿名》王安忆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在写作了三十多年之后,这一次,王安忆舍弃了得心应手的题材和方式,另辟蹊径,讲述了一个“匿名”的“大故事”。

  与通常小说不一样的地方是,《匿名》在叙述的任何一个点上,都有可能停顿下来,思考这个点,探索这个点背后的世界,这样叙述就改变了方向,不是直线联到下一个点,而是往另一个维度行走了。作品的深层内涵,是由这种特别的叙述揭示出来的。明乎此,才好进入《匿名》的世界。

  我们现在的日常生活,有一个由长久的历史所形成的文明平台,我们在这个平台上立足,弹跳,开展各种活动。有一天,这个文明的平台突然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坍塌了小小的一块,一个人猝不及防地从坍塌的地方坠落了下去——《匿名》的世界,就是突然坠落进去的世界。

  由此出现的问题是:一、他坠落了下去,会怎样?二、他重新置身的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三、他与这个世界发生和建立什么样的关系?

  意外发生之后,小说的主人公、一位普通市民,已经不在这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平台上,而是被抛入荒蛮的深山深处。空间上是从上海到林窟,时间上,那种坠落更惊人,从现代掉进古代——还不是近的古代,更像是人类生活的早期——他被抛入了时间的深处。

  这一惊变导致了记忆的严重丧失,主人公以往在文明的地面上积累的生命经验的总和,一下子被除去了很多。这样也有个好处,大大减轻了身上文明的负担和牵绊,得以全力应付眼前严峻的生存问题。求生的本能是那样强大,刺激出蛰伏在身体里的多种能力。如果不是遭遇这种突变,他一定意识不到他身体里还潜藏着这样那样的能力,他迅速地“变种”,差不多像“半个”原始人。

  现代的个体生命,是人类漫长进化过程的结果。现在,这个没有名字的人,进化发展出来的能力在退化、在丧失,与此同时,进化过程中曾经闲置、萎缩、淘汰的能力被激活、唤醒、重新获得。退化的过程,并非是能力的全然丧失,而是一部分能力丧失的同时,获得另一部分能力;进化也可作如是观。更复杂一点说,进化、退化,有时齐头并进,有时互相撕扯,难解难分。

  《匿名》要写的,不是一个特殊的人的遭遇,而是借着某一个人,写人在文明的历史层次中,在进化、退化的历史层次中,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经历。简单说,就是从文明的地面上到文明的地层中,会发生什么。

  这个没有名字的人的到来,搅扰了荒芜的走向。但同时,通过他的眼睛,过去人类生活的痕迹和文明的遗留,得以呈现。现在的退化和曾经的进化错杂相遇,参差存在。文明的旧物,有些现在仍然可以利用;有些,即使从实际的用途中蝉蜕,犹如化石,也蕴藏着曾经的努力、智慧和文明的愿心。譬如他珍爱草莽世界中发现的那个精巧的灯盏,“提着不发光的灯,风化的灯芯被他拔出来扔了,这灯在他手底下大忽悠,好像唱着歌,歌唱发光的往昔……”

  但这只是小说的一半。接下来还有另一半:没有名字的人从林窟逃了出来,重新进入人世,那么,也就需要重新“进化”一次。

  这个“二次进化”,不同于一个诞生的新人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养老院里的人叫他老新,他真是又老又新,老里有新,新里有老。

  老新重启的“进化”历程,由低到高,由简到繁,由慢到快,但《匿名》没有让他重返原来的生活,就在家人要接他回上海的当口,他落进流淌不息的江水,消融于时间的长河。

  水底的世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文明弃物博物馆,随便哪一样,都是一段历史。从古到今,人类的努力,似乎不过是堆积一层又一层毁坏、颓败的文明,“所谓考古层,就是累积的愁绪。旧石器的愁,新石器的愁,青铜的愁,彩陶的愁……”什么敌得过洪荒的时间?人类为时间标上文明的记号,可是再大再深的记号,也会从时间上剥落,沉没于时间的水底。

  如此一来,会不会就一径遁入虚无?这好像是寻常的路径;在王安忆这里,此时却出现了一种思想,就是能量的转换和守恒。“下一次是上一次的简单重复,还是递进式的,或者偏离出去,形成崭新的文明?那旧文明的壳,会不会固化成模型,规定新文明的格式?或者,有一天,模型崩塌,碎成片,那么,又会不会是新文明的原材料?”疑疑惑惑,问题丛生;可就是存在这些疑惑,叩问这些问题,才表明文明的不甘,人的不甘。

  这部作品从一起绑架案,讲到退化,讲到“二次进化”,讲到无限的时间和自然史,讲到模拟自然史、改变自然史的文明史,讲到文明史的忧伤……这,还是小说吗?这是小说能够承担的任务吗?

  小说,我们已经习惯了是“小”说;可《匿名》,分明就是“大”说。

  小说,不妨是“小”说,但又何妨是“大”说,又何妨讲一个“大故事”。

  当然,“大故事”亦何妨从“小”说起。所以,还是小说。对小说这种形式来说,讲一个“大故事”,也是一个机会,用这个机会来做一次非常规的测试,能力测试,承重测试,弹性测试,边界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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