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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国:小说迷宫中的虚实人生(周明全)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03日15:57 来源:《小说评论》第一期 周明全
   张庆国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发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等,出版长篇小说,曾获“十月文学奖”、两次云南文学政府奖,首届昆明好图书奖、首届和第二届昆明茶花艺术奖文学作品金奖等,云南文学院受聘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卡奴亚罗契约》,中篇小说《菊花堂》,《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5家选刊同时转载。

张庆国:小说迷宫中的虚实人生

周明全

  张国庆是我们云南的作家,人老实,不张扬,我一直将他当老大哥看。不是因为他的年纪,而是面对他写的小说。私下里喝酒,头脑飘然的时候,我对庆国大哥说,我认为他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作家。他不以为然,他说,他在家里的书房写作,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只想到文字的重要和神圣,就得跟进到寺庙里的感觉一样。这就是张庆国的态度。他不在意别人怎样评价他,只专心写作。

  金子不会跳出来说自己是金子,挖不到只说明掘金者没运气,作家张庆国就是这样的金子。他确实写过一部掘金者生活的长篇小说《卡奴亚罗契约》,挖到了金子,却不动声色。

  其实,有关张庆国创作的评论和研究文章,已多次见诸《文艺报》《文学报》《小说评论》《南方文坛》等报刊。早在15年前,就有中国最重要的作家在谈及当年的国内小说时,把张庆国与莫言和陈应松并列,推介过他的小说《黑暗的火车》。以张庆国30余年的创作经历,稳定并步步向上的近400万字作品量,以他的小说几乎全部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花城》等所有国内重要杂志,被国内的选刊多次转载,入选过年度选本和“中国小说排行榜”。

  但他的文名却一直不怎么彰显。也许是人在云南,偏僻的缘故。

  张庆国的理解是:只能说明我做得不够好。

  我认为这不是谦词,是信心。

  一、张庆国小说的语言特征

  文学的“文”,有一层重要意义是文字,也就是语言,语言之于文学,不是外壳,而是灵魂。张庆国在为云南作者讲课时,多次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他说,文学最重要的特点是,它只为读者提供思想暗示,不提供实物。一匹马,画家的办法是画出来让人看见,音乐家的办法是让人听到马蹄声,作家的办法是,用文字告诉读者有一匹马,读者看不到也听不见,只能根据语言文字的暗示,去想象一匹马。所以,作家的语言处理不好,写作就会失效。

  早在2011年,著名批评家贺绍俊就撰文呼吁,当务之急是建立中国当代文学的优雅语言。他指出,中国现代汉语文学正面对语言这道坎,迈过这道坎,也许就风光无限。在贺绍俊看来,文学语言不同于思想语言,不同于实用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文学语言是用来承载民族精神内涵和永恒精神价值的。因此,语言问题并不是一个形式问题,建立起优雅的文学语言,也许是中国当代文学得以发展和突破的关键,也是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的关键。[①]

  缺乏语言功夫,再好的主题也没有承载支架。严峻的事实是,语言的浅薄和粗俗化,已使近年的许多中国文学作品变得平庸,很多作家直奔主题,文本干瘪无力。语言是小说存在的家园。汪曾祺作为当代较有影响的小说家,历来重视语言,小说成就颇高。他曾说,“语言不只是技巧,不只是形式。小说的语言不是纯粹外部的东西。语言和内容是同时存在的,不可剥离。”[②]

  在我的视野中,老村、金宇澄、李洱、张庆国等为数不多的几位作家,对语言很有准备。我说的准备,是经年累月的对语言的琢磨提炼,也就是说,作家应该先找到适合自己表述的语言,再去找故事、人物。但现在的作家,大多数先从故事和人物入手,忽视了语言准备。语言过剩和语言紧缺并存,是当下中国文学的危机之一。

  在一次访谈中,张庆国透露了自己对语言的长期准备过程,他说:“中学时我一度疯狂迷上遣词造句的研究,那时我做得最多的事是查词典,在家里找到一本‘破四旧’遗漏的老式‘四角号码’词典,里面的旧式词汇很多,觉得太丰富了,太好了。所以我最初的语言训练不是在大学里学的,很早就开始了。”[③]作家老村的语言把握也甚为到位,他写作《骚土》前,也是天天看《辞海》,搜罗陕西语系中的古字、古词。《骚土》使用《辞海》中的词汇也就百十来个,但这百十来个经历岁月淘洗的词,像盖木头房子使用的铆钉,使《骚土》站住了,具有了稳定性、经典性,与传统中国小说接轨。

  张庆国小说语言的第一个特征是简练,单刀直入。

  应该说,这是张庆国近几年小说的语言特征,早期张庆国写的小说,比如九十年代初期发表于《花城》的中篇小说《巴町神歌》(《花城》1991年5期)),语言是较为繁复的。语言由繁复转向简练,说明张庆国的文学观点发生了变化,从青年时期的先锋派学习,改变为另取一套的镇定自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先锋小说探索风起云涌,张庆国作为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作家,其写作经历与西方现代派文学在中国的风行同步,正如他在相关文章中自我介绍的那样,西方现代派文学为他所钟爱,从卡夫卡到马尔克斯都很熟悉。但熟悉是一回事,正确理解和运用是另一回事。张庆国在2009年发表于《山西文学》的一篇读外国小说的长篇随笔中,曾对自己的那段文学经历进行检讨,认为早年包括自己在内的中国作家的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只欣赏语言的壳,未能准确领会语言的魂。[④]

  语言不止是形式,也是作品的内容,小说中涉及的生活事件,跟作家采用的语言形式同为一体,不可分割。作家对人生有所理解,发现了主题,就会寻找相应的语言形式。早期张庆国的小说有先锋实验色彩,语言繁复,是因为他喜欢西方现代派小说新的语言表达形式,他用那种语言形式描述了人生的神秘,却不太明白外国作家为什么那样写?不清楚那种新锐语言后面的西方文化背景及其精神意义,他的语言繁复,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其思想在迷茫地绕圈子。

  这不是张庆国的问题,是一个时代的文学通病。当时的中国文学急于寻找新的出路,青年作家对西方现代派文学花样翻新的技巧有所迷恋,剥了其语言的壳,穿到自己身上。他们只能这样做,但这样做是错的,语言不是作品的外衣,是重要内容。西方现代派文学选择的语言形式,出于他们自身的处境和由此产生的作品。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经历之后,面对“上帝已死”的孤独和恐慌,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和巴尔扎克式的外部写实传统,无法解决西方人巨大的内心困扰,于是催生出他们的新思考及文学形式的现代性突破,并产生相应的文学语言。

  中国文学在改革开放以后大踏步前进,同样面临传统革命文学不再适应历史转变后的中国经验困扰,但这个困扰跟西方人的宗教信仰文化相去甚远。我们面对的问题是物质困难、精神贫乏、思想空洞。思想空洞导致我们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从西方作家的作品中,我们也找不到自身问题的答案,因为西方作家的写作只能解释他们的生活。所以,我们借用他们的语言,为自己的作品暂时取暖。

  正如张庆国后来著文所说,“中国有中国的问题,外国有外国的问题,乌鸦解决乌鸦的麻烦,老鼠享受老鼠的欢乐。中国作家写爱情,也许为的是表达生的喜悦,外国作家写爱情,可能恰恰是解释死的无奈。”[⑤]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作家,包括当时的张庆国,很难认识到这个深度,只为读到崭新的语言而惊喜,他们用那种语言创作自己的中国生活小说时,难免徘徊迷茫。

  现在,张庆国的小说语言简练明确,直截了当,是因为心里有底。当西方现代派文学成为常识,融会在中国作家的生活观察中,融会在作家的中国方式表达中时,张庆国也清楚地找到了自己想要描绘的人生,以及相应的语言方式。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写,对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及其命运有明确认识,对安排出的相应情节心中有数,语言方式就很果断,直接挑明,一针见血。

  张庆国的这个语言特色,最为鲜明地体现在其最新发表的小说《马厩之夜》(《人民文学》2014年第3期)中。这部中篇小说讲的是老故事,叙事方法却很新颖,人生认识独特而明确。小说中的桃花村,在日本人的威逼下,把几个村里的女孩送给日军做慰安妇,战后为隐瞒羞耻,引出了更大混乱。如此复杂的伦理故事,张庆国在小说开头,表达得简练有力:

  “我母亲六岁那年,被赵木匠从缅甸领回来。原来她有一个印度人的名字,……她跟着赵木匠走进桃花村时,连中国话也不会说,对赵木匠要把自己养大做儿媳的事不懂,也没有兴趣搞懂,只想再活几年,活厌烦了就上吊,去找早就死去的印度父亲。”

  短短数十字,就把小说中的几个叙述者摆出来,也把人物国籍与身份的混乱摆出来,同时亮出其生死态度。叙述者多,是因为人生的隐瞒,国籍和身份的混乱出于时代混乱,生死不知,来自于战争危险。信息容量很大,令人赞叹。

  简练的语言容量最大,也最有力。金圣叹就曾感慨道:不会用笔者一笔只作一笔用,会用笔者,一笔作百十笔用。[⑥]莫言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大师,从莫言的小说看,他的语言是很不节制的,肆意汪洋,少了韵味,多了泥沙俱下的土味。张庆国不同,他的语言谨慎用心,有很多玄机。在他的中篇小说《钥匙的惊慌》(《十月》1995年第4期)中,迷茫时代中的恍惚人物李正,为家里准备做防盗笼的事,心乱如麻,无所适从。价格高了不行,便宜也不行,安装怕麻烦,不安装又恐慌。他最后决定做防盗笼,交付定金,制作人老田却失踪,受到致命一击。这里,张庆国只用一个短句,就把李正的心态写了出来:没有老田,小店已经在昆明城的早晨死去。“早晨”充满希望,但“早晨”后面的“死”字,写尽了李正的万念俱灰。

  语言的优雅,是张庆国小说的第二个特征。

  这个特色,也许跟作者个人的出身有些联系。我和张庆国有个谈话,他介绍说,自己出身书香世家,直到父亲那一代,家族也全部是大学生,他奶奶的女佣“文革”开始那年才辞退。我知道他自小阅读《三国演义》这样的经典著作,其小说语言,早在传统文化的感染中养出了优雅的风度。

  张庆国的小说《黑暗的火车》(《十月》2000年第2期),就体现了语言优雅的特点。雾、火车的摇晃,目光的潮湿、夜色的疑惑、房间中的慌乱、床上的凹印等等。众多俯拾即是的优美短句,使得《黑暗的火车》色香味俱全,醇厚,很有嚼头,层层推进,让火车驶入读者内心,回味无穷。

  优雅来自恬淡,以及对事物细微的体察。在小说《如鬼》(《钟山》2011年4期)中,张庆国写鸽子,表现出细微而深刻洞察力。

  “那些神奇可爱的鸟,羽毛光滑,眼睛明亮,骄傲优雅而相亲相爱。公鸽向母鸽求爱,是那样彬彬有礼,不慌不忙。它绕着母鸽点头,一遍一遍地点,用力点,深深地点,乞求它赐给自己爱情。母鸽不同意,表情冷淡,它就再努力,咕咕咕地唱歌,我认为是唱歌。父亲说,不是唱歌,它是在念情诗。”

  张庆国的语言优雅,还来自于他对比喻的应用和掌控。在小说《桃花灿烂》(《人民文学》2003年第12期)中,张庆国将街上的乘客比喻成豆子,形象且特别有味。他写道:散落在街上的乘客是大豆、小豆,虫吃过的豆子和金豆,开着出租车满城拣豆子。小说《水镇蝴蝶飞舞》(《花城》1996年第2期),更能体现这方面的特色,这部发表于九十年代初的中篇小说,写得仓皇迷离,纯静唯美。江边的小镇、神秘的纸花店、寂寞的招待所、黄昏中飞舞的金属蝴蝶、琴师与美女、医生和杀手,惟妙惟肖,读来恍然若梦。

  在小说《如鬼》中,张庆国写道:关于二叔的传说,像树上落下的鸟窝,干枯散乱,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也没有。在小说《如风》(《芳草》2011年1期)中,张庆国把警察陈刚比喻成猎狗,将马局长比喻成狡猾的野猪。明喻、暗喻、隐喻交叉,巧妙运用,有绅士品质,机智俏皮。

  张庆国语言的机智俏皮,跟其他作家有明显区别。文学语言不是俏皮话,语言的力量不体现在表面的花哨,表面的俏皮话只是小水花,张庆国的机智是大海本身,出于其对生活和艺术的独特理解,跟小说内容融为一体。这让我想起了作家刘震云的小说,刘震云的小说中亦有很多看似精彩的俏皮话,但他的俏皮话显得游离,未能融入小说的整体语境,来路不明。

  此外,反讽与幽默,语言的生动性和感染力,亦是张庆国语言的特征,张庆国常把严峻的事件表述得轻描淡写,把痛苦表述得不以为然,把惨烈的现实描绘得虚幻神秘。他的词语研究非常细致,语言中很少虚词,大量使用动词、名词,大量做形象比喻与具体描绘,很少抽象表述。

  作为生活在云南这块神性土地上的作家,张庆国还对语言的地方性挖掘很重视。地方性是现代性的一种,做到更高意义的地方性表达,才能言之有物,体现最实在的世界性。刘恪在《中国现代小说语言史(1902—2012)》中说,我特别相信语言是地方性的,因为每一个人都会诞生于某一个地方,由那一个地方赐予他语言,及一种语言的情感、地方性知识、个人所拥有的地方语言经验与表达方式。刘恪相信,只有地方性的语言才是最独特个性的语言表到。[⑦]

  张庆国的小说中,很早就出现大量昆明及云南的地理名称,他在多年前就对小说的地方性表达做出尝试,力求运用差异化的地方知识,写出特殊人生,实现文学的创造力。但我认为,有关地方知识及相关语言的挖掘,张庆国还做得不够。

  中国文学的普通话写作,抹平了地域差异,把不同地域间特有的文化资源、传承、习俗等烙印消灭,十分可惜。但是,只注重地域差异,不研究交流的有效,也会造成重大遗憾。众多中国作家对此已有认识,正开展各种探索,张庆国是其中之一。云南文化种类繁多,体现出多种多样的差异性,艺术资源很丰富,作家用心琢磨,可以写出体现神性的大作品。作为云南最优秀的小说家,张庆国应该再做努力,继续深入民间,淘洗出云南最有文化魅力、最有地域特色的词汇,创作出伟大的作品。

  二、人生的虚妄迷茫

  张庆国作品很多,题材繁杂,手法多样,他的小说类似迷宫,仔细分析,可看出其经历了三个阶段的蜕变。

  第一个阶段是非现实,对人生虚妄与空疏的描绘,即把有写成无,迷恋纯想象的虚构叙述。第二个阶段是关注现实,却常常绕开现实疼痛,把重写成轻,如他所说,“把痛苦的事写成玩笑”。第三个阶段,以近期刊发在《人民文学》的《马厩之夜》为转折点,张庆国的小说创作,保持着现代叙事的多样化与复杂性,注重作品的陌生化,却脚踏实地,对选择的题材有清醒认识,所写事件和人物也有深入分析,做到了言之有物,目标明确。

  张庆国在中篇小说集《黑暗的火车》“代后记”中说:我有意把沉重的生活写轻,把世俗人生的困难写得与世俗概念关系不大,把落在地上的石头写成浮在空中的烟云,把实有其名的城市写成并不存在的梦境,把有写成无,这是2000年前我的小说观。[⑧]

  我推测,张庆国早期的这个小说观,主要基于两个层面形成,一是他的家族解放前是传统士族,解放后旧历史被革命摧毁,全家人搬出世代居住的宅院,挤在十几平米的公家小屋中艰难度日。童年时,爱写作文的他被反复警告,说写文章会成右派,这对其早期的心灵产生过影响。上大学时,西方思潮涌入,写作风格受影响,思想迷茫。

  两者叠加,使张庆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生理解很虚妄,认为世界的本质就是虚无,看上去嘈杂繁华,其实什么也没有。他在接受我的访问时回答:“爱得生死难离,终要分离,生命是过眼烟云。三十岁左右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冬天,看着灰色天空,我就很忧郁,非常难受,像要死一样。”

  所以,张庆国的早期作品,充斥着大量人生的虚幻与神秘。《水镇蝴蝶飞舞》和《巴町神歌》,发表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两部小说都明显受到先锋思潮影响,有一望而知的现代意识,写世界的不可知和作家自己内心的迷茫。

  水镇是一座缥缈之城,镇上的男女行踪可疑,善恶莫辨,危险突如其来,死亡无可抗拒并原因不明。《巴町神歌》非常超现实,用想象中的云南深山生活,写不可能存在的奇异世界和人生。闭塞的小县上,躲藏着一位自命不凡的歌舞团团长,他是艺术天才,骄傲自大,举止神秘,手下的弟子也行踪诡异。歌舞团所在的旧宅子式样古怪,非中非西,阴森可怖。狗偶尔说人话,鹦鹉能背诵很多外国诗歌,团长排练的作品,出自意外获得的失传古籍,时光积尘里鬼影幢幢,演员登台时神奇升空。小说最后,剧场倒塌,神话消失,回归世俗,平淡无奇。

  《巴町神歌》的所有描写都很具体,环境、人物及其行为非常逼真,故事却很虚妄,没有现实根据。张庆国杜撰了美丽的梦和遥远传说,描绘其背后的阴森黑影,内容安排很大胆,叙述上旁逸斜出,枝蔓横生,语言探索有诸多尝试。这部小说是张庆国非现实题材小说中最重要的作品,体现出张庆国对生命和文学的深层思考。

  之后的《水镇蝴蝶飞舞》,跟《巴町神歌》一路,小说叙事却有清晰线索。张庆国在一次接受访谈时说,“原先我认为故事不好,怕沿着故事下去,会使小说变得枯燥、单调。后来,我认为故事在小说中还是很重要的,一旦写好故事,小说同样完美。”[⑨]

  重视叙事性,强调故事的完整清晰,并非为了解释现实人生。《水镇蝴蝶飞舞》写得复杂多变,却跟现实毫无关系,只是一个梦。张庆国发表于《当代》另一部小说《意外》(《当代》,2004年1期),看上去是农村现实题材作品,也跟现实无关,只是小说家无中生有的想象尝试。张庆国祖辈生长于城市,并不懂农村,这个小说,以玩笑似的纯粹想象文字,把虚幻的猜测,写成当下社会的具体人生,借以表现混乱现世中人的孤独无助。

  值得注意的是,《意外》尽管虚幻,却是一个信号,张庆国从虚妄的想象中,走进了现实生活,开始反省并研究沉重的现实社会。

  2000年后,张庆国的小说发生变化,转向对现实的书写。这个转变当然是有限度的,具有明显的张庆国特色。他的小说叙述,仍然重在艺术表达,不以揭露现实困难为目的,他经常绕开现实中的人生障碍,把小说中出现的人生痛苦当玩笑写,化重为轻。

  当下的中国文坛,对现实的书写大多呈现正面强攻之势,余华的《第七天》,恨不得直接用新闻体写现实,以荒诞回应荒诞,以不可承受之重,写命运的不可承受之痛。另外一路,如张庆国,以轻盈来写沉重。米兰·昆德拉曾以“极端轻薄的形式来书写极端严肃的主题”,伊塔洛·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第一讲就是“轻逸”,他说,重量轻的软件智能通过重量重的硬件来施展力量,但发号施令者乃是软件。[⑩]

  张庆国不愿面对现实困难,并非其不知道现实困难的沉重,也并非其冷漠无情,而是文学观不同。不少优秀的中国作家,也对现实书写保持着警惕,阎连科的不少作品,书写惨痛现实,却放浪形骸,极尽夸张,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回避简单的现实重复,更强烈地描绘荒诞人生。

  把重写成轻,以虚向实,有意拉开文学与现实的距离,以强调文学的审美意义,是张庆国小说的重要特点。张庆国认为,“纯粹的现实故事是生活的重复,如果这种重复还显得有意思的话,应该交给记者或新闻电视去做。文学家要在生活之上展开描述,它是现实的,又是非现实的。” ⑪所以,张庆国小说写厚重的社会事件,从不追查原因,更不去判断社会是非。

  张庆国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发表于《十月》杂志的中篇小说《钥匙的惊慌》(《十月》1995年第4期),在化重为轻的意义上,也有代表性。首先,小说名就奇异,钥匙是常见的实物,不可能惊慌。其次,内容荒诞。公务员李正担心钥匙丢失,在安装防盗笼的问题上拿不定主意,患得患失,谨小慎微,却处处出错。妻子精打细算,一再吃亏,姑妈莫名胆怯,求助气功大师,甘心受骗上当,其中还穿插姓花的女同事的爱情乱码。最后,李正勇于揭发气功大师的骗局,却被警察误抓。

  人生很沉重,麻烦不断,演化出的事件像一场玩笑。故事很具体,细节来源于现实,小说中的人物谁都熟悉,类似事件处处可见,它们组合在这部小说中,却不再真实,荒诞不经。实有的钥匙以虚幻假象出现,写出了现实人生中的空虚无助。张庆国着力于具体现实,却无意做现实表达,只想通过“钥匙”这一贯穿始终的意象,写时代的慌张和严峻人生中的不安全感,以触及人心深处永恒的空虚。

  《意外》是张庆国的另一部优秀中篇。这部小说开篇,就在人名上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一连串物品名,竟然就是小说中人的真名,教师叫土豆、校长叫板凳、乡镇书记叫钢筋、镇长叫柜子,女学生叫树叶。

  现实人生被不可能存在的人名虚化,作品获得了最初的陌生化原创力,其中故事及人物命运,也就与现实保持距离,表面的玩笑,大有深意。《意外》中才华出众的青年教师土豆,得到学校和学生的认可,梦想升迁,忽然杀出一个叫板凳的人,阻断他的人生,让他经历一系列打击,被迫走上逃亡之路,最后,嘎然死于公安大院内的车祸,小说绕开了可能出现的社会问题解释,以荒诞始,也以荒诞终结。

  类似化重为轻的荒诞故事,还有张庆国的小说《错字案》(《十月》2011年4期)。其中马师傅孤独出征,只身破除城中大量错字,令人感慨,啼笑皆非。这个印刷厂老工人,颇有堂吉诃德风度,他是校对师傅,视整座城市的错别字为仇敌,奋力作战,走火入魔,永远痛苦,在喧嚣的城市里形只影单,以至引火烧身。

  张庆国与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不一样。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以实写实,把沉重的现实写得更重,他则化重为轻,以虚写实,构思独特。无论是《钥匙的惊慌》《黑暗的火车》以及后来的《错字案》和《如风》等,均不以再现生活为目的,也不解释现实困难,只写生命的狼狈与仓皇。

  张庆国说:“我的小说,叙述中均隐约透出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也就是说,总有一只黑手把人推向绝路或死路。” ⑫《黑暗的火车》就是这样的小说:牙科医生赵明,为见初恋情人马晓红,去成都参加口腔正畸会议。在驶往成都的列车上遇到另一个女人,上演出“黑暗中摸索的故事”,在阴错阳差中丧命。这部小说十五年前发表时,广受称赞,小说中的“虚”,通过丰富饱满的“实”完成,张庆国做到了专业,也做到了精确。写足了可见的爱情错乱,也给黑暗的精神世界留下空间,有效避免了作品的简单化粗浅。

  三、行走、救赎和转变

  张庆国勤于思考,却不是书呆子,他的很多小说都是行走的结果。青年批评家杨庆祥一直批评当下的中国小说缺乏“野性”,他认为我们现在被一种伪中产阶级写作所束缚。这种伪中产阶级写作,有一个明显特点,就是规矩,在审美、伦理、人物的塑造上都中规中矩,小情小趣,被禁忌所困。⑬

  杨庆祥提到“野”,其实就是要求突破禁忌,审美的禁忌和伦理的禁忌。没有突破,写作就会停在一个地方不走。解决这个问题的好办法,是让作家走动,跟历史和他人互动交流,深入别人的内心。

  杨庆祥认为,张承志就是一个有“野性”的作家,一直在真正行走,《心灵史》也一直在修改,2011年,他又修改了一个新版本。所以作家一定要动,让思想动起来,身体也动起来。如果停滞不动,写作的新格局,就很难打开。

  张庆国深谙此道,一直在“走”,行走使他保持激情,思想活跃,接连创作出新的作品。早年的《水镇蝴蝶飞舞》,是他远走云南东北部,独自客居陌生的江边小城的收获,《如风》的创作来源于他前往云南某县,跟随当地人进山打野猎的经历,长篇小说《卡奴亚罗契约》,是他一年中多次往返云南南部的亚热带深山,研究当地疯狂掘金史的结果。

  《卡奴亚罗契约》(《十月》2008年4期),最早出于张庆国在一个饭局上听别人讲的轶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之后,张庆国立即着手准备,出门行走。他不开车,也不坐朋友的车,是去客运站买票,像一个真正的乘客,坐长途客车,辗转数百公里,直奔传说中的荒凉之地,进入埋藏着淘金秘密的深山。他一年之中六次前往被叫做金矿的偏僻山沟,住在金子河边简陋的小旅店,跟当地人交朋友,同吃同住,最后,写成了亦真亦幻的掘金故事。

  张庆国认为,《卡奴亚罗契约》不是在写金子,是写时间历史⑭,他的这个自我总结很到位。小说中的事件发生在改革开放之初,当地的掘金历史,可理解为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演进史。张庆国写出了改革开放历史,也写出人心的成长史与财富混乱史。但是,他的小说叙述与常见的现实主义作品有区别,这部小说不是单线推进,是复调式发展,城市、乡村、历史、现实并存,融会交叉。边远的马峰镇从贫困到富裕,从快乐到痛苦,从宁静到喧嚣,从纯洁到淫乱,触目惊心。他在写历史的混乱时,不忘生命的迷乱,不忘夸张和荒诞的表达,不忘深山原始宗教的神秘幻象,写了现实之重,也写出虚弱的生命之轻。

  行走也使张庆国的小说创作获得救赎,发生了重大转变。

  小说以假写真,张庆国面对是非难辨的复杂世界,不敢大意,不敢随便开口,就把更多的目光投向艺术审美。他的做法没有错,人生不完美,古代如此,现代如此,未来也如此。艺术面对现实,常常表现得“无用”,也无奈。小说无论怎么写,都是一件艺术品,失去了审美价值,小说就难以立足。

  文学有为人生的意义,完全回避现实人生的解释,再好的小说也会有缺憾。张庆国的写作避实就虚,化重为轻,是其艺术追求,也是其思想的困惑。

  张庆国的这种困惑,在2014年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这一年,张庆国发表了最新的小说《马厩之夜》。小说写得复杂,却干净利落,再次获得好评。为此,《南方文坛》刊载了中国九位青年博士评论家对《马厩之夜》的讨论,有人在讨论中认为,张庆国的《马厩之夜》,代表了他个人写作风格的转变,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中国先锋文学转型的一种“命运”。⑮

  这种“命运”就是落地,中国作家的现代叙事探索,落到了中国的土地上,与中国生活、中国情感、中国问题、中国人种甚至中国古典艺术传统,产生了血肉联系。这种联系当然是现代性的,是三十年国际文学思潮深入研究的结果,是对几千年中国历史和文化重新思考的结果,并非旧式现实主义的简单复活。

  这种转变中,人生的虚妄迷茫当然有,因为从绝对意义上说,生命就是一场迷梦,来无踪去无影,但小说中的具体事件,却有了明确意义,疼痛就是疼痛,背叛就是背叛,任何错误,都要承担后果。

  《马厩之夜》揭示了复杂的伦理困难,小说在《人民文学》发表后,接连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头条转载。霍俊明、张莉、金理等著名批评家,为此展开了专题讨论。

  《马厩之夜》这部小说,同样萌发于张庆国听来的两句话,根据两句话提供的线索,他出门行走,前往一千公里之外的事件发生地,在小村子里居住,四处走访观察,实地感受时间的气息,为找到小说的最佳叙述方向苦苦思索,费尽心机。

  这部小说写抗战,却没有战争,更没有抗日行动。桃花村的王老爷为维护村庄不被摧毁,同意给日军送慰安妇,战争结束,重金赎回女孩,又与她们一同服毒自尽。小说将人性的复杂,历史的复杂,时间的混淆以及战争的罪恶等,隐而不露地表现出来,是近年抗战题材中,将人性在战争残酷下自我博弈的表现书写得最充分的作品。

  四、惊人的小说掌控力

  评论家张莉在《2011年中国小说年鉴》中,评介张庆国的小说《如鬼》时,有过这样的表述:通过《如鬼》,看出张庆国小说在叙事的推进,节奏的控制、人物的设计、人物关系的安排、结尾的处理等,都有恰到好处的表现,表现出小说叙事的惊人掌控力。⑯

  新疆作家董立勃,对张庆国的小说也很赞赏,他说,“庆国的小说,叙述技巧很独特,每一篇小说都有一个故事的核心,这个核心情节如同强有力的粘合剂,词语被自由组合在它的周围,故事的每一次推进,都给语言留下一个想象的真空。” ⑰

  有了行走和各方面的思考,才有良好的小说掌控力。

  张庆国在发表于《中篇小说选刊》的创作谈《解套》一文中,这样阐述:表面的叙述之后藏着暗流,小说家大写特写之处,也许恰恰不是重点。⑱

  我最近和著名作家老村交谈,他提出,中国传统小说的叙述,是一个浑然的螺旋型结构,比西方的小说叙述更高级,借此分析张庆国的小说,也可看出,他重视小说技术,在语言选择、叙述安排、人物设计、结构组织等方面,都有仔细研究,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比如小说《马厩之夜》,这部小说采用多角度叙事手法,和当下很多小说的单线叙述有本质区别。

  《马厩之夜》有“我”的寻访、母亲的追忆、神秘老头苦菜的叙述,以及村中各色人的历史表现。母亲的含混表述,将整个事件聚焦于残酷,拉近了叙述与事件的距离。苦菜老头“像个鬼,来路不明”,他的叙述看似补充,其实是使事件虚化。小说中的“我”,作为叙述者和当事人的“儿子”,也似是而非,鬼影幢幢,在事件中徘徊穿行。诸如此类的叙述安排,使《马厩之夜》丰富有力,故事回旋发展,历史与现实时分时合,完成了逼真的写实表现,也留下混沌的想象空间,既引导读者进入痛苦的历史场景,又不断脱离原发地,返回几十年后的现实。

  在有关《马厩之夜》的讨论中,深圳批评家赵目珍,对张庆国的这部小说做了叙述的技术分析。她说,《马厩之夜》中的叙事主题“我”,并未参与母亲“小桃子”人生经历的全过程,故事的演绎,无形中变成了“讲述+转述”双层结构。 这种多重叙述,使读者能一步一步抵达历史现场,抱着理解与同期之心态,回望那场战争中各种人在历史和命运挟裹下的百态人生。⑲

  张庆国在这部小说的创作谈《黑夜背后的黑夜》中说:小说叙述也是一个等待穿越的黑夜。小说家也许会有事实传闻的写作出发点,可经常性的处境是,传闻查无对证,支支吾吾,并不能支撑小说空间。……穿越叙述的黑夜更难,作家在文本的黑夜中摸索,身边遍布蚁虫般密密麻麻的文字。如果指挥不当,成千上万的文字蚁虫等不及找到黎明,就可能在夜晚的寒风中冻死。⑳

  他说的指挥得当,就是小说的掌控力。

  这种掌控力,在张庆国的中篇小说《如风》中,另有突出表现。《如风》2011年第1期发表于武汉的《芳草》杂志后,引起广泛关注,被中国的五家选刊全部转载,创造了中国小说的“大满贯”转载奇观。它引人注目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多重结构的叙事特色,《如风》包含了三层意义:猎狗奔跑如风、爱如风而逝、生死转换如风,并由此生出猎物与猎手相互混淆的悖论。张庆国让一个普通的社会事件,上升到人生的多重意义高度,使中国的社会事件小说,获得艺术和思想表述上的重要开拓。

  《如鬼》的掌控力,与如上小说不同,它的叙事策略看似平实,清楚明白,并无花哨设计。但从开头起,到结尾终,小说的严密讲述,均被一个巨大的历史鬼影所笼罩,那是时代之痛,也是人心之痛,是骄傲,也是空虚。近四万字的有限篇幅,写出了一个家族几户人家的半生岁月,压缩进了长篇小说的容量。其中有亲人的牵挂与吵闹,历史的虚弱和现实的坚硬,父辈的狼狈不堪与下一代的奋起直追,生的悔过与死的降临。种种冲突巧妙穿插,一泻而下,不可阻挡地汇合,在结尾的深夜里,突然发出尖锐回声。

  张庆国是一位成熟的小说家,若不为名累,不为利诱,不断探索,相信他能创作出更多优秀小说。

  注释:

  [①] 贺绍俊:《建立中国当代文学的优雅语言》,《文艺争鸣》,2011年第3期。

  [②] 汪曾祺:《关于小说的语言》,见《小说选刊》1988年第4期。

  [③] 贾薇:《文学只是一种消遣——与作家张庆国对话》,http://blog.sina.com.cn/s/blog_5672e40d0100ij56.html?tj=1。

  [④] 张庆国:《冬天的树和树上暴露的鸟巢》,《山西文学》,2009年第5期。

  [⑤] 张庆国:《冬天的树和树上暴露的鸟巢》,《山西文学》,2009年第5期。

  [⑥] 金圣叹《第六才子书》,转引自叶郎《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版,第114页。

  [⑦] 刘恪:《中国现代小说语言史(1902—2012)》,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

  [⑧] 张庆国:《我的生活一成不变》,《黑暗的火车》,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57页。

  [⑨] 贾薇:《文学只是一种消遣——与作家张庆国对话》,http://blog.sina.com.cn/s/blog_5672e40d0100ij56.html?tj=1。

  [⑩]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凤凰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8页。

  ⑪贾薇:《文学只是一种消遣——与作家张庆国对话》,http://blog.sina.com.cn/s/blog_5672e40d0100ij56.html?tj=1。

  ⑫参见王毅《张庆国小说的虚与实》,《边疆文学文艺评论》,2011年第8期。

  ⑬参见杨庆祥与周明全对话《“中国当下是最有可能出伟大作品的时代”》,《都市》,2014年第9期。

  ⑭姚霏:《张庆国:我写了一份时间的历史》,见《说吧,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页。

  ⑮2014年4月8日,霍俊明、张莉、金理、房伟等九人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会议室开展了张庆国《马厩之夜》的讨论。稿件参见《“时间马厩”中的罪与非罪——关于张庆国中篇小说《马厩之夜》的讨论》,《南方文坛》,2014年第4期。

  ⑯著名批评家张莉在《2011年中国小说年鉴》中对张庆国的概括,转引自《“时间马厩”中的罪与非罪——关于张庆国中篇小说《马厩之夜》的讨论》,《南方文坛》,2014年第4期。⑰董立勃:《藏在字里行间的金子》,《文艺报》,2009年3月3日。

  ⑱张庆国:《解套》,《中篇小说选刊》,2011年第2期。

  ⑲此为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赵目珍的发言,参见《“时间马厩”中的罪与非罪——关于张庆国中篇小说《马厩之夜》的讨论》,《南方文坛》,2014年第4期。

  ⑳张庆国:《马厩之夜》创作谈,《小说月报》2014年中篇小说专号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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