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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一个,也只是写了我而已”(贾平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03日09:11 来源:中国作家网 贾平凹

  十年前一夏无雨,认为凶岁,在西安城南的一个出租屋里,我的老乡给我诉苦。他是个结巴,说话时断时续,他老婆在帘子后的床上一直嘤嘤泣哭。那时的蚊子很多,得不停地用巴掌去打,其实每一巴掌都打的是我们的胳膊和脸。

  人走了,他说,又回,回那里去了。

  那一幕我至今还清清晰晰,他抬起脑袋看我,目光空洞茫然。他说的人,就是他的女儿,初中辍学后从老家来西安和收捡破烂的父母仅生活了一年,便被 人拐卖了。他们整整3年都在寻找,好不容易经公安人员解救回来,半年后女儿却又去了被拐卖的那个地方。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样的结局,是鬼,鬼都慌乱啊!他 老婆还是在哭,我的老乡就突然勃然大怒,骂道:哭,哭,你倒是哭,你妈的X哩,哭!抓起桌子上的碗向帘子砸去。我没有拦他,也没一句劝说。我终于弄明白了 事情的原由,女儿回来后,因为报纸上电视上连续地报道,社会上都知道了他女儿是那个被拐卖者,女儿被人围观,指指点点,说那个男的家穷,人傻,说她生下了 一个孩子。从此女儿不再出门,不再说话,整日呆坐着一动不动。我的老乡担心女儿这样下去不是要疯了就是会得大病,便托人说媒,希望她能嫁到远些的地方去, 有个谁也不知道女儿情况的婆家。但就在他和媒人商量的时候,女儿不见了,留下个字条,说她还是回那个村子去了。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我一直没给任何人说过。但这件事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里,每每想起来,就觉得那刀子还在往深处刻。我始终不知道我那个老乡的 女儿回去的村子是个什么地方,10年了,她又是怎么个活法。我和我的老乡还在往来,他依然是麦秋时节了回老家收庄稼,庄稼收完了再到西安来收捡破烂,但一 年比一年老得严重,头发稀拉,身子都佝偻了。这几年再见到他了,却再也没提说过他女儿。我问了句:你没去看看她?他挥了一下手,说:有啥,看,看的?他不 愿意提说,我也就不敢再问。以后,我采风去过甘肃的定西,去过榆林的横山和绥德,也去过咸阳北部的彬县、淳化、旬邑,那里都是高原,每当我在坡梁的小路上 看到挖土豆回家的妇女,脸色黑红,背着那么沉重的篓子,两条弯曲成O形的腿,趔趔趄趄,我就想到了她。

  留神了起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总能看到贴在路灯杆上的道路指示牌上的公用电话亭上的寻人广告,寻的又大多是妇女和儿童。这些失踪的妇女儿童,让人想得最多的,他们是被拐卖了。社会在进步文明着,怎么还有这样的荒唐和野蛮,为什么呢?

  中国大转型年代,发生了有史以来人口最大的迁徙潮,进城去,几乎所有人都往城市拥聚。而偏远区域,那些没能力也没技术和资金的男人仍剩在村子里,他们依赖着土地能解决着温饱,却无法娶妻生子。

  我是回乡知青,我想,去到了农村就那么不应该吗?那农村人,包括我自己,受苦受难便是天经地义?拐卖是残暴的,必须打击,但在打击拐卖的一次一 次行动中,重判着那些罪恶的人贩,表彰着那些英雄的公安,可还有谁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 些男人在残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荒花?或许,他们就是中国最后的农村,或许,他们就是最后的光棍。

  这何尝不也是这个年代的故事呢?

  现在的小说,有太多的写法,似乎正时兴一种用笔很狠的、很极端的叙述。这可能更合宜于这个年代的阅读吧,但我却就是不行。我一直以为我的写作与 水墨画有关,以水墨而文学,文学是水墨的。坦白讲,我自幼就写字呀画画的,喜欢着水墨画,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的文学的最初营养,一方面来自中国戏曲和 水墨画的审美,一方面来自西方现代美术的意识,以后的几十年里,也都是在这两方面纠结着拿捏着,做我文学上的活儿。

  2014年的漫长冬季,我一直在做着写《极花》的准备,脑子里却总是混乱不清。直到2015年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我才开始动笔。我喜欢在夏 天里写作,我不怕热,似乎我是一个热气球,越热越容易飞起来。我在冬天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无法完成于我的新作里,或许还不是这一个《极花》里,但我闻到了 一种气息。

  我开始写了,其实不是我在写,是我让那个可怜的叫着胡蝶的被拐卖来的女子在唠叨。她是个中学毕业生,似乎有文化,还有点小资意味,爱用一些成语,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就那么在唠叨。

  她是给谁唠叨?让我听着?让社会听着?这个小说,真是个小小的说话,不是我在小说,而是她在小说。兴许是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兴许是我的年纪大 了,不愿她说个不休,该用减法而不用加法。15万字着好呀,试图着把一切过程都隐去,试图着逃出以往的叙述习惯,它成了我最短的一个长篇,竟也让我体验了 另一种经验和丰收的喜悦。

  面对着不足300页的手稿,我给自己说:真是的,生在哪儿就决定了你。如瓷,景德镇的是青花,尧头(在陕西澄县)就出黑釉。我写了几十年,是那么多的题材和体裁,写来写去,写到这一个,也只是写了我而已。

  但是,小说是个什么东西呀,它的生成既在我的掌控中,又常常不受我的掌控,原定的《极花》是胡蝶只是要控诉,却怎么写着写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天 复一天长着,日子垒起来,那孩子却成了兔子,胡蝶一天复一天地受苦,也就成了又一个麻子婶,成了又一个訾米姐。小说的生长如同匠人在庙里用泥巴捏神像,捏 成了匠人就得跪下拜,那泥巴成了神。

  2015年7月15日的上午,15万字画上了句号,天噼里啪啦下着雨,一直下到傍晚。这是整个夏天最厚的一场雨,我在等着外出的家人,思绪如尘一样乱钻,突然就想起两句古人的诗。

  一句是: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

  一句是: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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