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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水晶的故事——周李立短篇小说《东海,东海》读札(何言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29日11:57 来源:《芒种》 何言宏

  这几年,误入诗江湖,多读了很多诗,却错过了不少好的小说。经常会听说小说界又出现了很多好的作家和好的作品,我也期待着能有机会好好阅读——我终于读到了周李立的小说。说实话,此前我并未读到过她的作品。小周很勤奋地写作、发表作品,在许多重要的文学杂志上频频露面,又经常被重要的文学选刊选载、得奖……这些情况我都知道,也为她感到高兴。我也经常听到不少朋友对她的称道。我们的文学,虽然在这个时代处境尴尬,颇让人忧心,但年轻后来者的奋发与进取,还有他们对文学的追求与迷恋,又总让人受到鼓舞。他们的创作,我们应该认真对待!

  《东海,东海》是我所读周李立的第一篇小说,她的一些其他作品,虽然暂时不暇搜读,但即以我对它的阅读,就已激发起对于她的其他作品进一步阅读的愿望。《东海,东海》写的是作为叙事人的一位大三女生“我”与其表姐长假期间结伴旅行的故事。故事的整个叙事进程,就是在写寻找水晶,是一个关于寻找水晶的故事。只不过在具体的叙事中,对于水晶的寻找却是一个深藏不露而在作品的最后才终于揭晓的激动人心的谜底。周李立有足够的克制与优雅将叙事的指向按压不表,似乎是无所用心而又略显慵懒地写着“我”与表姐“逃离”北京,自驾出行。这种没有目的近乎漫游的旅行使她们来到了一个叫作东海的地方,这一点正如她在作品中所写的——“我们都不再为目的地这样的问题困扰了,这本就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行程,像她和我,我们在北京的生活一样,不过是在遭遇堵车的时候调转方向盘一次次逃离,很少有那种一路畅通的幸运,因而我们都习惯了等待和失望,以及他人的愤怒指责”——“等待”“失望”和“他人的愤怒指责”,“我”与表姐在北京的心境与生活,显然可以用污糟来形容,因此她们才很本能地选择了“逃离”,这似乎是一篇关于“逃离”的小说。“逃离”是女性小说向来擅长的基本母题,我在读到这里时,也差不多产生了这样的猜测。但是,不!周李立的《东海,东海》,与其说是写“逃离”,不如说是写“寻找”,是写“人生”的。不管我们是否有意,其实都在从事或是与我们不期而遇的“寻找”。对于小说中的“我”与表姐来说,他们虽然非常偶然地来到了东海,来到了这个江苏北部以水晶著名的县,却都程度不同地各有所得,“找”到了她们自己的东西。

  《东海,东海》中,周李立很娴熟地运用“对比”这一古老的叙事及修辞手法,通过“我”与表姐在精神性格、人生态度、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与生活经历等方面的对比与差异来展开故事。小说中的表姐,是我们在生活中很常见的人物形象。她以自己的青春美貌,而享有浮华、豪奢而又空虚、无聊的有闲生活。她们生活的核心内容,就是对自己身体的打理和对财富性的象征符号的占有与消费。一方面,她们孜孜不倦地热衷于美容、减肥和塑身之类的“身体管理”;另一方面,她们的衣、食、住、行和她们的容貌装饰,求档次、讲品牌,竭尽于对符号的追逐。在此方面,小说中有这样的书写——

  她紧紧捏在左手心的那个挂坠,是为数不多她明确告诉过我的事物——硕大一块水滴状的淡蓝色水晶,出自“施华洛世奇”。她曾迅速轻巧地把这五个字一带而过,再慢慢强调着这品牌出自奥地利。她熟谙各种品牌,从皮包、首饰到汽车。我常猜想她是否把大部分闲暇的时光都用来研究那些复杂的字母所象征的价值上了。我是从她每次见我时绝不重样的皮包,才得知了那几个校园里人尽皆知的奢侈品牌的。施华洛世奇是奥地利的品牌水晶,价格远远在那些透明的小石头所承载的价值之上。她喜欢的东西似乎都有这样的特点……

  在以往的一篇关于“香格里拉”的文字中,我曾这样来批评和讨论表姐一样的人物和这种时代性的精神症候——“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些非常具有标志性的象征与符号,很能够代表我们这个民族的梦想与激情,在这些象征性的符号中,除了‘LV’‘香奈尔’‘路易威登’‘爱马仕’‘宝马’‘奔驰’和‘豪华别墅’等之外,‘香格里拉’和‘希尔顿’等国际性的著名酒店,应该也是其中突出的两种。它们所意味着的金钱、权力与豪奢,为很多人所深切向往。人们钦羡和想象着其中的生活,甚至会为对它们的短暂入住而感到自得与光荣。正是这些象征性的符号,对我们的社会进行了区分。财富与贫穷、权贵与庶民、上层和底层、成功与失败,端靠的是对这些符号的占有与否”——当时我所讨论的,是一位作家小说中的人物对于“香格里拉”饭店的梦想与激情,而在《东海,东海》中,我们又遇到了“表姐”,遇到了她对“施华洛世奇”的热衷。但无论是高端酒店,还是昂贵饰品,它们都是我们这个时代令人钦羡的符号,具有共同的本质。周李立的小说不约而同地又着眼于类似的事物与同样的问题,足可见出症候的严重。

  与表姐相反,小说中的“我”却只是一位大三女生,而且是一位既不同流于社会,也不合污于校内风尚的本色女孩儿。这些方面,正如她所自承的:“我在北京那所因美女如云而显赫的大学里的生存,同样不被任何人关注,我其实也很孤独。但至少我住在学校,每天可以看见无数同龄人如何花枝招展地让校园热气腾腾”。在“花枝招展”的同龄群体中,“我”不仅“孤独”,而且对“自我”所不认同的一切,还有着可贵的坚持与拒绝。那些“招展”的“花儿”们“她们在白天的课堂上涂指甲油,或者用各种颜色指甲盖的手指劈劈啪啪发短信。黄昏时分,她们穿上高跟鞋和亮闪闪的裙子,坐进在校门外停泊已久、专为她们而来的某辆豪华轿车里”,而“我”却对那些豪华轿车的品牌一无所知。“我”很坚定地固持着自我,固守着自“我”的尊严——“我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我拒绝老师和同学们的善意,在他们试图进入我的世界的时候,表示坚定地拒绝——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我宁愿继续贫寒,吃食堂最便宜的菜,独自去超市买面包和咸菜,把一件打底衫穿到变形松动又毫无保暖效果,我也不要付出一丝代价。我告诉所有人,我这样挺好的,你们不要理我。但心里却很为自己的不近人情而感到不堪。我只是懒得生活,懒得应付,懒得费尽心机去维持自尊,倒不如安于现状,继续做个让所有人叹息又同情的人”“我承认我生活的拮据。我需要费尽心思地申请助学金,以及算计哪一项奖学金拥有最高的性价比。哪怕如此,哪怕我并没有一个施华洛世奇或其他更便宜一些的品牌首饰,我也没羡慕过她在物质上的优越。我觉得我们就像动物世界里的两个物种,你有长鼻子,但是我有长脖子。我们的骄傲大相径庭,因而相安无事”。

  就是这两个在多方面全然不同的表姐妹,周李立安排她们一道出行,因此便产生了一系列戏剧性的冲突——一些被写得非常生动、扎实的心理冲突和行为冲突,这些冲突并不算激烈,有时还显得相当微妙,但是价值观念的分野以及作家循此展开的对于时代性的精神症候和价值畸变的嘲讽与批判,却表现得非常明确。比如她们在吃饭的时候,在面对水晶的时候,她们的行为表现和她们的对话,分明透显出她们的不同。周李立在小说中特意设计了“我”的疯子母亲的故事,并将表姐与“我”母亲之间建立起精神性的继承关系。小说写道:“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继承了我妈妈的一些特质,比如永远弄不清自己的年龄,任何时候都红艳的嘴唇,还有永远和季节不协调的衣服。她爱那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数度分分合合。我怀疑她自己也闹不清应该如何对待感情。这也像我妈妈,我妈妈的疯狂和死亡,他们告诉我,都是因为男人——对男人的满足与不满……”这样的设计,使小说的主题很自然地获得了纵深,让我们对妈妈和表姐一类女性们的命运作更深远的思考,作家的女性意识和对女性的忧心与关切显而易见。

  周李立厌弃那些浮华与虚假的东西,所以她以“我”来质疑、嘲讽、抗拒和批判妈妈和表姐们的精神与生存。表姐钟爱着她本质上就是玻璃但却是世界名牌的“施华洛世奇”人造水晶,并且精心呵护,时加摩挲,而对真正的水晶不屑一顾。与其相反,“我”的这次出行,却以对水晶的发现与惊喜而重新获得了生命的信心与爱的启示。妈妈和表姐们的生活与经历曾经让“我”幻灭于爱情甚至亲情,认为“这世上最美好的亲情与爱情,最美丽的青春和年华,都是虚假的”;她质疑和嘲笑一首叫作《水晶》的爱情歌曲——“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哪里有什么干净又透明的爱情?我不相信”——“干净又透明”,这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比向往的爱的境界与人生境界在周李立的笔下又一次得到了昭示与强调,我们晦暗不明的世界和晦暗不明的生存,也又一次得到了拷问。是的,正如小说的结尾所写的,“我”悄悄地买下了水晶——“现在,我有了自己的水晶,我用自己的体温在温润它,它不是施华洛世奇,但它天然”。这近乎是童话般的欢呼不仅属于小说中的“我”,来自于“我”的内心深处,无疑也属于周李立,来自于周李立的内心,我们和作家与“我”一样,在小说的最后,都找到了水晶,终于找到了一枚属于自己的水晶。“水晶”——这“干净又透明”的事物,诗一般地通过周李立的小说进驻我们的内心,在这个意义上,《东海,东海》,不也同样是诗?

  原载《芒种》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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