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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有关的世界——关于我的短篇集《安娜的火车》(甫跃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20日11:29 来源:文汇报 甫跃辉

  每年会把鲁迅先生的书翻出来读一读。有一篇 《这也是生活》,其中一段话我反复诵读:“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诵读之时,我不再是孤独的了,哪怕是在夜里,哪怕有着墙壁的阻隔。我仿佛看到,在这无边的世界里,有渺小的我的一个位置,而且,这个位置不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它和“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连接在一起。

  古人也有类似的想法,说得很有气魄。《孟子》 说,“万物皆备于我。”《淮南子》说,“天地宇宙,一人之身也;六合之内,一人之制也。”国外也不乏类似说法,比如海明威 《丧钟为谁而鸣》 开篇即引用的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名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自有一种迫人警醒的语调。相比之下,我仍然最喜欢鲁迅先生的说法。在先生这儿,“我”是柔弱的,孤独的,又是勇毅的,且时时在自我审视———这个“我”,在努力认清世界,也在努力认清自我。这也是写作时,我想要的那个“我”。

  在不久前,我还和朋友说,很反感以故事发生的地域来划分作品。对所谓“乡土文学”“城市文学”之类的提法,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当然了,为了言说的方便,这些简单粗暴的命名无可厚非。但难道真的就因为乡土和城市有所不同,写到这两者的文学就有所不同?“城市文学”表现出什么决然不同于“乡土文学”的特质了? 似乎没有。但如果“城市文学”和“乡土文学”仅仅只是书写的地域不同,别的无甚区别,又似乎是不对的。按说,文学是现实的投影,从乡土到城市,人类的生活模式发生了巨大改变,思维模式也随之改变。两者的改变,应该是相互匹配的。思维模式变了,那与之对应的文学自然也该变。所以,“城市文学”之所以区别于“乡土文学”,根本在于人变了。

  ———文学几千年,一直在变。内容在变,形式也在变。为什么要变呢? 根本上,也是因为时代在变,环境在变,人在变。“文学是人学”,人变了,文学自然跟着变。这个变,不单是内容的变,形式也在变。形式总是为了最恰切地呈现内容。

  也就是说,“城市文学”或者别的什么地域的文学之所以能够成立,必然是因为这些地域里的人,呈现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心理或者行为吧? ———由此,大可不必对“乡土文学”“城市文学”等粗暴的概念太过反感。

  那呈现出了什么不同呢? 这是需要作为写作者的我竭力去发现的。怎么才能发现,在我看来,就是让世界成为“我”,也让“我”成为世界。

  31年来,我所看见的世界,当然不止于“乡土”和“城市”,至少还有“小镇”,还有那个我们总想到达却总也无法到达的“远方”。那么,把最近三年写下的短篇小说结集出书时,不如就将作品按照地域分为四辑吧。如此,东南西北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安妥了。

  “城市”部分包含 《饲鼠》 《坼裂》《普通话》 三篇。讲的还是我讲过很多次的顾零洲的故事。顾零洲和我一样,生活在上海,老家在云南。他在这两个地方辗转,似乎都找不到一个安放自己的位置。他很像我。但他又不是我。我在写作这一系列作品时,我看到“我”,也看到“非我”。可我又似乎很难保证那些“非我”不是“我”。它们或许只是来不及在我身上发生的真实吧?比如 《饲鼠》 里的顾零洲,他的孤独、残忍和堕落。我没有他孤独,没有他残忍,也没有他堕落。可谁又知道呢? 会不会某一天,我真的变成这样一个让我惕然心惊的人呢?文学,能否把我拯救出来?

  “乡村”部分包含 《鬼雀》 《乱雪》 和《母亲的旗帜》 三篇。乡村不再是那个田园牧歌的乡村。这儿的乡村诡谲、暴力,却仍残留温存。我让 《鬼雀》 里的鬼雀作为人世和生死的见证,我让 《乱雪》 里的死者复活去尽孝,我让 《母亲的旗帜》 升起一面不可忘却的旗帜。“在乡村,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书写乡村,我总想到萧红这句话。

  “小镇”部分包含 《秋天的喑哑》 《秋天的声音》 和 《秋天的告别》。三部小说题目近似,内容也相互关联,事关青春和死亡、沉默和倾诉、人的相互交流和不可交流。我的初中,就是在一个类似的破败小镇度过的。那些小镇聒噪而凄惶的青年,让我念念不忘。

  “远方”部分包含 《安娜的火车》 和《朝着雪山去》 两篇。远方,不仅仅是地域上的远方,还是内心里的远方。安娜有她无法抵达的远方,关良有他抵达了却又迷失的远方。当我们被生存或情感的重负拘囿于此时此地,总会去期待一个远方的吧? 因为有远方,才确认了此时此地的存在。存在,也才能变得有血有肉。

  “我记得那些广阔且沉寂的乡村,混乱而蓬勃的小镇,繁华也破败的城市,陌生又熟悉的远方;我也记得,在那些乡村、小镇、城市和远方里,浮现又消失的面孔。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我在新书的腰封上写了这么一段话。我要让世界进入我的血脉,也要让自己变成世界。《风俗通》 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五运历年记》 则说,“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神可化身万物,万物亦可化身为人。远古的神话世界,恰如写作的世界。我希望我所有的文字,都与这世界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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