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寻找鱼王》：古老而长新的中国故事(李敬泽)

　张炜

　

　　野地与少年，这是张炜长久执念的主题。在他浩瀚的小说世界里，那些精灵般的少年在野地里、在群山间和大水边如灯一般闪烁，万事万物于明暗之间焕发灵性的光。

　　张炜对新时期文学的一项重要贡献，就在于他重新建构了少年，也重新建构了野地。在他这里，少年不仅是一个生理阶段，不仅具有成长和成熟的向度， 少年的故事不完全是过渡性叙事，少年在野地游荡，他和野地互相发现和界定，由此构成一个道法自然的精神世界，它与成人的、世俗的、变化不定的社会遥相问 难，成为世界的另一种可能、另一个面向。

　　张炜心中一直住着一个少年。张炜写了很多书，他却一直不曾想起，他原本可以为孩子们写书，他的少年故事应该讲给少年。大概是出版社的编辑们看出了此中一片天地，纷纷鼓动，写吧写吧，于是，张炜写了《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现在又写了《寻找鱼王》。

　　于是，我们有了一位新的儿童文学作家。在中国，“儿童文学”指的不仅仅是儿童，而是以0岁直到18岁的未成年人为对象的文学。这种能指与所指之 间的不对称约定俗成，但也是一种下意识的闪避，“大人”们似乎宁可忘记，在大人和小小的儿童之间还有少年，还绵亘着一段孤独、焦虑、躁动、令为人父母和为 人师长者头疼不已的青春期。闪避的结果是，书店里扑天盖地都是“青春文学”：同龄人写而同龄人读，这在世界各国的书店里都是罕见的现象，似乎是，在我们这 里，年长的人们沉默无声，只有青春期的孩子们相互倾诉和抚慰。

　　“青春文学”的流行是文化之病。经历着急剧的社会变化、快速的经验折旧，我们似乎已经失去了与孩子对话的能力和自信。在家庭里，我们怯于和孩子 们深入地讨论价值和意义问题，我们把复杂的价值疑难简化成一个粗暴的终极律令：必须上进、必须成功。我们本该知道，成功不是人生和世界的答案，但是我们却 无法给出更具说服力的故事——故事，求其本义，就是过去的事，是人类丰富经验的凝结和延续，是年长的、见多识广的讲述者在传授人生的智慧。在这个意义上， 讲故事的能力和自信就是文化的能力和自信。成人书写的贫弱和青春期自我书写的繁盛，透露着“故事”的危机。

　　而《寻找鱼王》是真正的故事。一个立志成为鱼王、获得成功的少年，先后师从于两位老人。你也许可以想象，他最终学得绝技，显耀于世。这是武侠小 说式的“成人童话”，它许诺着承认和成功，把人的成长解释为游戏打关的顺利与挫折——你需要的仅仅是外在的“装备”。但在《寻找鱼王》中，两个老人传授的 并非成功之路，而是对人生宽阔、丰富的理解。人生还有美、有爱、有慈悲，还有敬畏和谦卑，还有耐心和持守，还有信义，还有自尊，这些事，都是比成功更重要 的事。

　　在荒山上、野水间，孩子与两个老人相依相随，老人是孤独的，他们经历了、远离了人世纷争，但是老人将纷争化为经验。现在，在远离尘嚣的地方，老 人把这一切教给孩子，这不是仅仅关于此时，更不是关于手机、服饰和发型，而是关于更长久、更基本的事，长久得如同山水，基本得如同自然。

　　由此，《寻找鱼王》回应着中国儿童文学的一个紧要危机，我们所缺的或许就是这样一种文化自信，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管每一代年轻人过着什么样的 物质生活、怀着什么样的热望和梦想，时间和自然之中依然存在着指引人生的恒常之理。成年人、老人依然有话可说，不是说教，不是规训，而是在大地之上、古老 相传的故事中，把那些基本的人类经验，关于人类如何达至善好生活的经验传递给后人。

　　当然，这种自信的前提，首先是我们自己是真的信的。而张炜恰好就是那个信者，多少年来，他一直是那个游荡于野地的少年，而这野地不仅是浪漫主义 文学传统的野地，也是齐东野语的、蒲松龄的旷野，现在，他走到这个时代的少年面前，像一个老人、像一个同龄人，讲述古老而长新的中国故事。

　　■链   接　　

　　张炜，1956年11月生于山东，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刺猬歌》及《你在高原》等，以及散文、文论等多部。　　

　　2011年，张炜经过多年酝酿，创作了儿童 文学作品《半岛哈里哈气》。这是张炜第一部以儿童视角写就的小说。故事讲述半岛上的孩子常在海滩林子里玩耍，那里有数不清的动物——一些“哈里哈气的家 伙”在暗处伴随。孩子们中间有美少年、唱歌天才、长跑神童、调皮大王，他们的生活既充满野趣和冒险，又各怀希望和忧伤。2014年，张炜又推出长篇儿童文 学作品《少年与海》，表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关系。传说中林子里有妖怪，一个个嗜血故事阻止了三个聪明、善良、好奇的少年与世界的亲密接触。他们在一系列惊心 动魄的事件中，认识了一个复杂的世界，成长和成熟起来。　　

　　2015年，张炜的儿童文学新作《寻找鱼 王》由明天出版社出版。作品纯净唯美、带有幻想色彩。在宁静而美丽的深山村落里，家家户户流传着“鱼王”的传说，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一个8岁的孩子 在父亲的陪伴下找到了传说中的老鱼王，也从老人口中得知了鱼王家族一段不为人知的民间传奇历史。男孩经历了爱与人生的洗礼，最终成长为新的鱼王传人。　　张 炜谈到《寻找鱼王》的创作时曾表示：“关于鱼的一次次回忆，差不多构成了我整个童年生活中深邃的情感贮藏。我真想讲出一些好的鱼故事……这一次，我算是讲 出了藏在心底深处的、从前并没有多少机会示人的传奇故事……网络时代让孩子博学，也让孩子无知。比如关于大自然的真实感受，在这个时代是稀缺的。讲述真正 具有原生性的大地故事，大概是必须要完成和领受的一个时代任务。”他认为，真正适合儿童的文学作品，就视野的开阔、思想的深邃以及表达社会生活的广度与深 度来说，与一般意义上的成人文学没有太大区别。童年的纯真里有生命的原本质地，这正是生命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