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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理当年稿 也是古世风(周伦玲)

——《周汝昌序跋集》编后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15日11:25 来源:天津日报 周伦玲

  为父亲编一册序跋集,这念头久蓄于心。

  1980年,我从外地调回北京,给父亲“打下手”。刚开始“工作”时还真是摸不着边际,我从搜集整理入手,卡片做了一大摞。那时没有复印条件,搜集到的文章只能手抄,然后分类保存,如此渐渐积累,也颇为可观。

  说来话长,这样的工作却得不到认可,职称更是与我无缘。我做过的卡片装满了一大抽屉,时间跨度自上世纪40年代始,一直延续到今天。我发现中间有很多序跋文章,就有了“成集”的想法。那时母亲还健在,在我“接班”之前,她就是父亲最好的“助手”,为我提供了很多源头。父亲当然十分赞成与支持,让我放开去做,并开示了应入集的名单。可惜因种种原因耽搁至今,未能赶在父亲生前问世,心中愧疚无限。

  序跋集展示的是一部文化历史,170余篇序跋不仅记录了父亲的辛勤劳作,也记录着父亲的执著追求与他的处世为人。最早的一篇是1942年为《花间集注翼》写下的绪言,距今已经七十多年了。1943年的《珂羅版印集右军书圣教序》校记前言、1944年为顾随老师的《苏辛词说》写下的《钞校后记》、1947年的《欧书皇甫碑新跋》以及1948年的跋胡适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直至父亲去世前一个月,口述的为纪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纪念集(即后来定名为《五洲红楼》一书)的绪言,篇篇皆是父亲对中华文化的阐释与认知,同时也记录了他的学术研究方向、发展历程。

  我特别想提一下父亲1947年撰写的《欧书皇甫碑新跋》这篇文章(后改名为《皇甫碑为欧阳最老书》)。父亲曾说过他对“书学”下的功夫比对“红学”多得多。追溯起来,应该自日寇侵华后,燕京大学被封闭解散,父亲回到故乡就以书法为一种寄托。他与四哥周祜昌在家研习碑帖,共同关心研究的主题之一即是皇甫碑。

  1947年秋,父亲再考入燕园,不久即发现《懋斋诗钞》,撰写了《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文。其时,老师顾随于一封信札中提到:“能复抽暇为小文向各报投稿否?既可以资练习,又可以与人多结文字缘。如有,可代为介绍发表。”父亲即将这篇考辨皇甫碑并非欧阳询的“少作”,而正是其晚期的杰作与奇迹的文章和《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这两篇文章寄给顾随。顾先生交付与赵万里先生,结果《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篇发表,成就了胡适先生与父亲的一段交谊,也奠定了父亲走上研红之路的基础。而《欧书皇甫碑新跋》一文,赵万里先生应允随后刊登,结果却未能实现。我想,假若当初首先发表的是这篇考辨皇甫碑之文,也许我父亲会走上另一条道路,也未可知。

  父亲的人缘不错,有人就会问:何以见得呢?我说这五六十万言厚厚的一大册,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求序者来来往往,父亲则是有求必应,无论自己的工作多么紧张,都会挤出时间努力“交卷”。这与他得到过胡适先生的帮助、受其影响不无关系:“胡先生是一位忠厚长者,君子仁人。仁者待人,必以宽厚,不忮刻,不猜忌,无自大之态势,有热情之心肠。信任别人,尊重别人……”父亲年轻时受过权威的冷淡和责难,印象很深,他自己“约法”,异日绝不学他们的为人作风与治学态度。尤其对于青年学子的支持鼓励,是父亲一生一贯履行的道义准则。

  序跋集虽名曰“序跋”,贯穿其中的无论是“红学”“词学”“古典小说”“艺术鉴赏”等,皆是父亲自己独特的学术观点。为求序者写几句话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可是也会遭遇“不测”。我印象很清楚,为韩进廉先生《红楼史稿》作的序里,因有一句“第一部红学史”,而遭到“责难”,给著者、序者“招致”了不少麻烦。这种例子无须多举。

  书中涉及红学方面的序跋最多,竟达70余篇,编好后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有一时期,友好朋俦不乏进言父亲少写序跋,免得让人家借此加以“微词”,甚至反对、攻击……每每见前来求序者我都“挺身”而出,挡驾、劝阻,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小心你来找周汝昌写序是会倒霉的!”父亲也并非不知此理,无奈“天性”难移,一见有人下功夫为曹雪芹申冤濯秽,就忍不住有几句心里的话要向著者、读者诉说。

  有个有趣的例子:父亲1948年始获读张伯驹先生的《丛碧词》,1951年张伯驹欲重刊,他找到父亲:“子其重为我定之”,父亲推辞不掉,“遂效岳珂之狂言”,“又宫徵字句,间采私意斟酌出入者二十余事……”《丛碧词》连制三次版,父亲三次作跋,从学术、文艺上从公论断,并无丝毫阿谀献颂之心,这使张伯驹非常感动,他在《无名词》(1975年)自序中就写道:

  ……自三十岁学为词,至庚寅后二十几年,有集《丛碧词》。周玉言君跋云:“词以李后主始,而以余为殿。”此语一出,词老皆惊。余也汗颜,而心未尝不感玉言也……

  1952年4月,父亲由燕大入蜀,刚刚安顿下来即接张伯老的信:“兄作《丛碧词》跋,枝巢翁意似为逾分,难免受者有惭色而观者有问言……”但张伯驹还是决定再选印时仍用父亲的跋,他希望父亲能稍加修改润色。父亲后来也把这段故事写进了《风入松》:

  名园谁记订烏絲,得失许铢锱。少年一跋驚诸老,歛狂言,犹著人疑。花气微风乱落,草晴小雨丛滋。    而今却见鹧鸪啼,节序写新词。郎俊妙笔寻前赏,觸清馨,绛蠟梅枝。廿四番风花信,三千大地春期。

  这些序文,不仅是论学、赏词,还留下了一段历史。父亲说:“立论如斯,揄扬骇俗,迹嫌阿好,意在至公,千年而下论定者,当有知言,余岂虑人之疑非疑是耶!”五六十年过去了,聪明的读者或许能从中悟出一些论学与做人之道理吧!

  早期的几篇序跋,父亲的落款署以别名与笔名,如雁黼、敏菴、玉言、寿康、师言;还有三四篇是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名义,这是当时分配给他的工作任务,而不能署上自己的真名。

  父亲习惯采用中华古历纪时,对节气时分很重视,如榴月、清和之月、芳春佳日、夏至大节、冬至大节、端午佳节、立秋佳节、新春中和节;有的则是上浣、中浣、望日、菊月下浣、寒衣节、吉日良辰、古俗祭灶日;更有料峭春寒、盛暑挥汗、清和初吉、腊中呵冻、酷暑挥汗,等等。让我懂得中华古国数千年光辉历史中的文化习俗,感受到中华文化的精湛独绝,中华文字的丰富多彩,汉字音韵声律之美!

  父亲斋名颇多,每撰成一篇新文,在其结尾处新斋名也随即诞生。书中能够看到的有:眷玉轩、红稗轩、脂雪轩、石梦轩、寿玉轩、庙红轩、铸梦楼、梦砚轩、得玉轩、棠絮軒、芹泥馆、美棠轩、兄玉轩、翮铜轩、庆丰轩、麟玉轩、照棠轩、枕玉轩、媚红室……还有真实不虚的沽藤陰斎西舍、古隋豆子、茂庭、燕台北畔、京郊红庙……读到这些如同见到父亲,一种乐趣、一种雅兴、一种情思美,让我通肝沁脾,生香满颊,永难忘怀。

  父亲曾为我写下一首诗,借《周汝昌序跋集》的问世,我录在这里,也是对父亲的一种纪念与告慰:

  似曾相识汝昌周,有女中郎善策谋。

  梓得一编八面鑑,遗珠漏网待寻求。

  (《周汝昌序跋集》已于2015年12月,由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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