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兆林:旺旺的迎春花

　　立冬那天清早，我还没醒透，旺旺便跳上床叫早了。这既是在行使自己的权力，又是在完成我交给的任务。家里老少三条生命，经磨合，已共识了一条规矩：旺旺每天两次出楼，早晨由我陪伴，傍晚归妻子。每天早晨旺旺都会准时跳上床，把我拱醒。我会终生感激这小东西，不是它，我的健身计划会时常落空的。更难得，旺旺像面镜子，照出我灵魂深处不如它的东西：忠诚。所以，我不能违心全然赞成自己非常敬仰的鲁迅先生，多次把狗当贬义词使用。我的真实感觉，狗比人忠诚。当然，狗对主人的忠诚，也保留着自己的利益和感情，不如此，怕是圣人也无法忠诚。旺旺的忠诚品行，也促我为保护它而注射过四次狂犬疫苗。

　　见我睁开眼，旺旺立即摇动那束满街难得一见的长毛尾巴。那尾巴，有点像法国或俄罗斯金发女郎的垂肩发，但蓬松和柔美度，要比垂肩发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旺旺的尾骨只有两寸，而尾毛却有一尺多，在屁股上打个半环型弯，再垂下来，若站着不动时，很像画中的黄河壶口某条瀑布静止着，而一旦抖动起来，则像真的壶口某条瀑布了。不仅头回见到的要惊叹一声，就是附近常见它的，仍是每见一次还要不由自主赞美一番。

　　我刚穿好外衣，旺旺已把袜子和鞋叼到脚边，刚走出卧室，旺旺又把牵它的绳叼给我了。我接了绳，它又叼了门口的垃圾袋，准备带下楼，这是它自己揽去的任务，已坚持了好几年。天还没大亮。门上的日历提示，今天星期六，立冬。窗外在下雪！立冬的头场雪，与双休日凑在一块了，这就像春头的雨，忽然把我一身醒芽催成烂漫山花，强烈地想要怒放。加上外面车和行人极少，我索性不给旺旺拴绳了，也不让它叼垃圾袋了。还没起床的妻子叮嘱我，别忘拴绳牵着旺旺走哇！我没按妻子吩咐给旺旺拴狗绳。楼门一开，旺旺蹭地从我怀里飞进雪地。矫健的小身子，一下就拖直了那束飘逸的长尾巴，仿佛一艘金色小艇，拖着一尾黄浪在白海上飞驰。我也身长翅膀的飞机般跟上去。雪地像一天白云。飞机追随箭艇冲出大院，心花怒放着双双飞过马路。

　　马路那边是洮昌河畔长长的带状公园。还没脱光叶子的丁香、垂柳和迎春，都像尽量多挂些难得的头场雪，一动不动。旺旺急忙钻进树下的草丛。它已养成习惯，不在屋里撒尿，也不在路上解大便，实在憋不住了，偶尔在路边或谁家门前解了，一定会哼叫几声拽着我的裤角，叫把粪便清除。它身材小，粪便也少，对我们，不过撕块纸头摘片树叶的举手之劳，加弯一下腰的事，许多养狗者却不肯弯一下自己的腰。因而，旺旺这小小举动，每每令人感动。它还会对凶凶大狗随地大便表示不满，气愤地狂吠几声，也让我们一些狗主人不好意思随地吐痰了。

　　我俩一同顺斜坡下到河边人行道上。河边小道比大马路诱人多了，平日，路边的草坡上，有觅花粉的蝴蝶，有寻草籽的鸟，坡下还有遛鸟的老头和看河中游鱼的老太太，也有放生鱼鳖的教徒，和毫无信仰的随放随扑者。所以，坡上坡下也格外诱狗。旺旺被诱惑得拐着S弯，头也不抬地嗅着雪下的味道，那是它同类的尿味。它欢快地嗅着，还没忘不时回头看看，与我保持不超过十来米的距离。这让我十分放心，没车，没狗，也少有的没霾，我只管频频伸展四肢，一次次下蹲起跳，偶尔纵情吼上一嗓子，不觉到了每天必经的一座公路桥下。要是每天，我一定喊着“跟跟”，带旺旺通过大桥到河对岸去，那是一条最好的林荫散步路，由并行的高铁线路和洮昌河夹着，十分幽静。今天却正好赶上高铁列车马上要开过来了，桥上积了些车辆，我便喊住旺旺转头往回走。也许，这正是它盼望的，因桥边雪坡上出现两行狗脚印。有脚印必有新鲜狗味儿，旺旺转头顺狗脚印往回嗅着，那兴奋劲，说明是异性的脚印。有异性味道陪着，更不用担心旺旺乱跑了。我还惊喜地发现，旺旺埋头而嗅那块草坡上面，有一大簇迎春花开着。立冬了，满地白雪，迎春花怎么会开？年年都是初春时节顺着长长河岸，一簇挨一簇金色长龙似的开向远方，怎么偏这一簇开在雪里？

　　旺旺黄黄的小身子，也像朵春天的葵花，移动着开向那簇迎春花了。我骄傲旺旺那一身美极了的黄色，甚至觉得雪中那簇迎春就是为它而开的。这小东西与我远方的小孙子同样可爱。小孙子头回来我家过夏天时，两个小东西互相都不懂对方在主人心中的地位，互相争宠。三岁的小孙子乐乐要踢我和妻子叫小儿子的旺旺，七岁的旺旺呲起牙，冲三岁的乐乐发怒，一时弄乱家中生活秩序。我和妻子不得不当即论辈立法，让孙子管旺旺叫旺叔。但睡觉时叔叔却没有侄儿待遇高了，乐乐跟奶奶睡，旺旺却改由跟我睡，这让旺旺开始以旺叔姿态，克己为人，再不与乐侄儿争宠。带他们俩一块玩时，旺旺凡事都让着点，感动得我和妻子常抱起旺旺亲不够。

　　锻炼出一身热汗，该回家了，却不见了旺旺的身影。我喊了好多声，仍不见。旺旺是最最普通的狗名，所以起这名，图的是随俗好养。若在平日，当街一喊，准会同时有不少只旺旺向你张望，但眼前，却连自家的旺旺也没应声。我爬上坡顶张望，以为它顺路往家的方向走了，以前有过这种情况。我便走走喊喊，到了院门口，也没见影儿。以往这种情况，它肯定是在大院门口等着。我往返找了两趟，仍没见影。后来这趟，快到开着的那簇迎春花前了，我眼睛突然被有人捧着的一团黄光刺中，立时遭电击般喊了一声旺旺。真的是旺旺被一男子横捧着，那束金黄的长尾巴毫不摆动地垂着，一个绿头巾少女跟在后面，向林边那簇迎春花走去。我没有勇气细看已闭上眼停止呼吸的旺旺，男子说他是环卫工人，亲见一辆飞驰的摩托撞死了它。绿头巾少女哭得满脸是泪，告诉我，旺旺认识她家也叫旺旺的小母狗。她刚蹓完自家旺旺进了大院，恰遇一凶狗拦劫欺负，我家旺旺跑过去打抱不平，被凶狗粗暴追咬，才遭的车祸。我深信少女的话，因为旺旺以前就为同院一小狗打抱不平，而被一大凶狗咬伤，伤口二十多天才愈合。

　　我没敢抱善良而勇敢的旺旺回家让妻子看看。我锥心痛悔，光顾自己锻炼而没保护好旺旺。我抽泣着在环卫工人和绿头巾少女帮助下，把旺旺葬在那簇迎春花下了。环卫工人挖的墓穴，还用自己的上衣为旺旺裹了尸，少女把她的绿头巾盖在旺旺身上，我们一同为旺旺培的坟土。绿头巾少女失声痛哭说，我家旺旺是为她家旺旺而死的，明年开春，她要为我家旺旺坟前再栽一簇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