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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沛德:真实书写曲折而“典型”的人生(刘绪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2月29日13:56 来源:文学报 刘绪源
束沛德束沛德

  在各种关于“典型”的论述中,我最喜欢的是屠格涅夫的一段话。当年钱谷融先生在讨论“文学是人学”时曾特地拈出过:

  如果被描写的人物,在某一个时期来说,是最具体的个人,那就是典型。(见《译文》杂志1956年1月号,第154页)

  这里点出了能否成为文学典型的要害,是“具体”。既是最具体的个人,又须处于某一具体的时代。概念化、贴标签的人物都是抽象而不具体的,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其原因也在于那只是“幸福”的图解而非具体真实的人生。

  按照这样的标准,读束沛德先生《我的舞台我的家———我与中国作家协会》(作家出版社2015年2月版),我竟有了一种读传记甚至读小说的感觉。我觉得,在这样一个我们熟悉的时代,束沛德的曲折的人生,其实是很“典型”的。即使本书只是他几十年来有关文章的结集。我试着从中勾勒出“这个”人物的轨迹———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是复旦新闻系的大学生,是充满热情的文学青年。他给唐弢先生主持的《文汇报》副刊投稿,深得唐弢赏识。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记者,但被分配到了北京的“全国文协”(中国作协前身)。文协还在草创阶段,在中宣部任职的作家严文井代理文协秘书长,带着两个年轻的秘书上任,束即其中之一。所以,他其实也是最初的作协筹办者。他的另一身份是周扬的秘书,要替周扬起草文稿。建国初的文学青年对周扬这样的大理论家的崇拜,那是可想而知的。他还担任了作协党组的记录。那时的他,心是火热的,工作是神圣的,日子是灿烂的。他正与分配到新疆的中学同学谈恋爱,爱情也是神圣的,所以他提出要支援新疆。严文井不放,叫他安心工作,一边设法调人,不久真的将那位女生调到了北京,他内心的感激无以言表。他得到了周扬的指导,起草的报告也获得好评。正当前程似锦的时候,他犯错误了。那是在批胡风的前夕,他无意中将批判的步骤告诉了同宿舍的严望,严望又告诉了与胡风有关的人。当时谁也想不到后来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严望成了胡风分子,束也受到批判,被视为“胡风的坐探”。他只给周扬当了50天秘书,从此就抬不起头来。幸好,后来查明与胡风没有组织联系,他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很快又到“反右”前夕,大鸣大放期间,他一度失去的年轻人的朝气又恢复了,单枪匹马闯东北,跑了沈阳、哈尔滨等九个城市,访问了六十多位作家、学者,除完成收集材料、编写简报的任务外,还额外地为《文艺报》写了两篇五六千字的长通讯,其中一篇已发,另一篇因形势骤变未问世。(已发的那篇《迎接大鸣大放的春天》 是对老作家汪馥泉、废名、蒋锡金的访谈,这三位都颇具影响而较少露面,所谈内容扎实真切,读来很觉震撼。可见,作者如当真以记者为业,将一定会有大成就;但在运动不断的年头,也很有可能跌大跟斗。)因年少气盛,在单位的鸣放会上,他也没少发言,如对恩师严文井就提了“不学有术”的意见(“不学”指没时间读书,“有术”指有能力而非指权术),这很伤了严的心,到晚年还曾借机提起。但严文井文学水平的真正体现是在新时期,到这时人们才发现他是一个思想非常超前的批评家,在作协系统很少有哪位领导能与比肩,束也才知道严是如何长期勤奋读书与思考的,这是后话。幸而,束没有为当时的“丁陈反党集团”说话,也没为自己反胡风时的处分翻案,再加当时作协所划右派已太多,他才没戴帽子,只划为严重右倾。以后他下放河北劳动,又调到河北省宣传部文艺处,成为宣传部领导远千里信用的笔杆子,成了专门起草报告、社论的“文件作家”。远千里曾是优秀诗人(有《三唱集》等面世),孙犁“文革”后复出,写过忆郭小川、侯金镜、赵树理等人的散文名篇,第一篇却是《远的怀念》,就是回忆老战友远千里的。他称远是一位快乐、聪明、干练的人,“他在青年时是一名电工,我想如果他一直爬在高高的电线竿上,也许还在愉快勤奋地操作吧”。但束所认识的远千里,已是疾病缠身,少有诗味,每日为工作和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所苦的老干部。“文革”来临,远即被迫害至死。束也因是远的红人,加上胡风问题和曾是周扬的秘书,而备受冲击。直到动乱结束,他才终于回到中国作协,后被提拔为书记处书记,主要还是从事文件起草等工作。不料一场风波卷来,他和同时提拔的几位书记处成员都受到冲击。这时,老领导严文井的话是感人肺腑的,严为他作了最坏的设想:“不要有任何个人得失的考虑,把曾当过作协书记呀、不满60岁就不能工作呀等等这一些想法都彻底扔掉。根据自己的条件,订一个计划,读一点书,选一两个题目,研究一些问题,使精神有所寄托。不要急于拿出成果,一点一滴地积累。要尽可能保持心态平衡,精神愉悦,多到户外活动活动。”这些看似平常的话,体现了真心的体贴,方方面面都为束考虑到了,确是无微不至!再后来,风波过去,束以作协书记职位至退休,又在严文井的推荐下担任了“儿委会”主任(原主任是严本人),为中国儿童文学做了很多工作。他本来可以成为名记者(有《迎接大鸣大放的春天》为证);也可成为优秀的批评家(1957年束曾在 《文艺报》 发表 《情趣从何而来———谈柯岩的儿童诗》,可谓才华横溢、充满创见,但晚年编文集,感叹自己说来说去总是这一篇。纵观束的文章,要从中找出同样水准的另一篇,当真不易)。结果,在政治风浪的颠簸中,他成了一名重要的“文件作家”。退休时,得一评语:“束沛德不是理想的帅才,是个好秘书。”他已干大半辈子了,闻此言,似也心满意足。这样的时代与个人命运的具体交织,颇具“典型”的意义与意味。至少在我,读来内心很不平静,引起几多思考,几多回味,几多慨叹……

  束先生的这本集子,除了可作小说或传记读,还有两点非常突出,不可不提:其一是真情实感之动人,其二是不容忽略的史料价值。

  书中写到很多名家,多为束的领导,他们间的情感很动人。比如菡子,那是束在学生时代就很迷的散文家,她调到作协创委会成为束顶头上司时,他正因“胡风问题”而灰溜溜,菡子并不疏远或歧视,却以老大姐身份主动接近和关心,多次与他倾心长谈。在处分结论下来时,见其中有“留党察看一年”,便建议他写报告要求减轻处分。她仔细看了他写好的报告,又多处动笔修改,至今束还保留着有菡子秀丽笔迹的底稿。她在其中加了“在沉痛中,也感到与党接近的轻松和愉快”等充满散文家色彩的句子;还补了一句:“现在离揭发我错误的日子已将近一年零四个月,离我比较彻底地承认错误的时间也已有一年多。”———这话对后来减轻处分极有利。按理说这是不合组织原则的,但作为“具体的个人”,半个多世纪前的这些细节委实感人。严文井对束的师谊是最深的,在拜访晚年的严文井时,严在别人称他“老束”时瞪圆了眼睛,因在严的心里,他永远是“小束”。毕生洒脱的严又对一件小事耿耿于怀:束在一篇回忆作协的文章中写到好多人,其中没有严!束一再解释,肯定写了,一开头就写了严领他进作协,但严连连摇头:“就是没有!”后来束猜测,可能严读到的是哪个报纸的删节版。严在这种地方体现的孩子气,正是一个智者内心情感的流露———他对束关爱之深,几乎已视同己出。这一对人物关系,在束的回忆中,是最为小说化的。束之为文平实诚恳,文如其人,对过往人事总能认真反思,从不文过饰非,这也是此书感人的地方。1959年,河北文坛对女作家刘真有过一场很没道理的批判,束也参与其间,他在四十多年后写了《我也当过“炮手”》一文,表示忏悔。对于自己对丁玲、黄秋耘的批判,他也都一一写明,深表羞惭。而对自己遭遇的种种不公,则能平静待之,并不深究,这都体现了人的修养和胸怀。

  本书写了周扬、巴金、邵荃麟、张光年、严文井、沙汀、郭小川、李季、菡子、冯牧、葛洛、唐达成等重要人物,为当代文学史留下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对很多误传的史事有匡正作用。比如,坊间一直传说周扬在复出之后没有对丁玲说一句“对不起”,造成了文坛的长期对立;书中《留下几帧真切的史影———一个记录者眼中的周扬》一文,就有周扬在第三次作代会上发言的记录,其中两段是:

  ……我过去犯的错误很多,搞错了很多人。一是丁陈反党集团,一是丁玲右派,作协做党的工作的同志已向中宣部写了平反报告。我是有责任的,有错误的,是搞错了。我利用这个机会在这里向丁玲、陈企霞同志道歉。并不是说丁玲的观点不可以批评、争论,但应当在党内批评、争论。陈企霞这个同志敢讲话,和我顶撞过,这是他好的一面。

  关于写有关丁、陈的报告,可以说一下,没有搞什么小报告,都是在中央领导下进行的。当然我们有责任,反映的情况不全面。你要批评我,我也可以说是有来头的,都是经过主席的,但我们确实有责任,定丁陈反党集团的报告不确实、不客观,虽然我们没有造谣,但看法不对,有一种“左”的思想情绪。1956年已感到丁陈反党集团不能成立,要平反,但后来来了一个反右派。现在看来,绝大多数同志都搞错了。除了向丁玲、陈企霞道歉外,还应当向更多的同志道歉,包括艾青、陈涌、冯雪峰同志,根本不应该说他们是右派。还有秦兆阳、罗烽、白朗同志,在这里,向这些同志道歉。

  可见,周扬对丁玲,可以说是作了公开的、反复的道歉,“唯独不对丁玲道歉”的说法有误。书中对第四次作代会前后经过等记录,也都极具价值。作协史,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过去曾有张僖先生的《只言片语———中国作协前秘书长的回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提供了有关作协前期和作协上层的大量史料,堪称弥足珍贵;但书中明显的错误也不少(如将邵荃麟夫人葛琴误记为田间的妻子)。可能张僖写作时年事过高,记忆已渐模糊。而束沛德此书记忆清晰,资料翔实,更为可靠。虽可读性不若张僖,掌握材料的范围也有局限,但对文学研究者来说,仍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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