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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的时光,在这里旧得有情有义(赵柏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2月22日09:40 来源:中华读书报 赵柏田

《斜阳外》,周吉敏著,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58.00元

  吉敏在这本书中写了十七条古道,记录了她的十七次行走,其间交织着的是:地理,历史,空间,官道,村庄,路线图,天气,树木,岩石,花朵,古塔,水流,老屋,老妇;还有流露她的情怀和心绪的这些词:容颜、气象,汉字,疼痛。

  读《斜阳外》,眼前总浮现出这样一幅画:古道斜阳,木叶纷飞,有女一人,千山独行。这很像是电影《聂隐娘》中的一个分镜头特写。我以之作为 阅读《斜阳外》的初始印象,是因为感受到了写作者周吉敏身上那种担当,很有古之侠者的勇气和情义。设若不信,只要和这个小女子相处过几日的,都会觉得她像 古诗里写的那种红泥小火炉,其上烫着微温的酒,不住地向周围散发着热和力。

  吉敏是个温州女子。时人谈温州,言必称经济。我不谈经济,我只谈人——今人,还有往昔时间里的人,比如曾在这座城里出生的郑振铎,流连不去 惟以文章报之的朱自清,还有在此间勾留多时的胡兰成。瓯居海中,至晋朝而有永嘉,这座城的性情原是开阔的、抒情的,山风海骨里,劳作间隙的抬头,还可以吟 出那些风华美词。那些民国文人钟情于此,或许正奔着此间红尘过活的磁实,还有隐隐流淌着的那一缕文脉。吉敏是温州女子,她的性情带着与生俱来的热情与爽 俐,然则,她不同于那些公共想象中此间女子的,是她有一颗古心。

  时日如梭这个比喻是用俗了,但如果我说,时间在温州流动的速度,要比别地方快上一点点,大概不会有人提出反对。在被时间裹挟着奔跑的温州, 辨认出一个逆着时光行走的静雅女子,即便是一个背影,也是何等的欣悦。更何况,这个女子走在山野古道,也走在历史的皱褶里,她要做“伫立宣纸上”临风书写 的水墨人。

  瓯海古道,旧为浙南山地及闽浙间通商要衢,它飘忽出没于山岭垭口,于生民生活,自是息息相关。八百年间,自宋时的方腊啸聚来去,再至近代一 次次兵祸留下的创痕,每一级石级如同一根飘忽的历史之绳上的绳结,记载着山野和最终通往的城池的过往秘史。吉敏在这本书中写了十七条古道,记录了她的十七 次行走,其间交织着的是:地理,历史,空间,官道,村庄,路线图,天气,树木,岩石,花朵,古塔,水流,老屋,老妇;还有流露她的情怀和心绪的这些词:容 颜、气象,汉字,疼痛。

  这样的行走,注定不轻松,因这既是一次与山水的对话,更是与历史的对话。典籍、地方志、历代文集和传说,构成这场对话的第一重叙事文本,行 走、记录、思绪,行进中的村场生活即景,构成对话的第二重叙事文本。接驳起这两重对话的,其实是民俗学的田野考察。发愿做这样的对话,总需有大的情怀。于 我预设的想象而言,能做这样对话的,该是一个长年行走于历史旷野的老男人,白发萧然江湖上,走到哪儿是哪儿,随处爬剔,兴来考据。现在却由一个正当好年华 的女子来做此事。也好。

  古道黄土朴朴,时断时续,碎裂的石板上轮辙宛然,仿佛刚刚过去一个商队,抬眼时,阳光透过树枝罅隙,不知是来自四百年前的明朝,还是千年前的宋朝。有那一刻的出神与迷离,也好。

  因一个女子目光的柔情触摸,山光顿时明滟,时间深处的古道,似乎也不再落寞,用《斜阳外》中一句现成的话来说,“流逝的时光,在这里旧得有情有义”。

  她正是逐这“旧”而去。旧时光,旧的诗句。有时候也正是惟有旧时光能带给人幸福。譬如南朝,那个成为今人共同想象的、春草生池塘里的南朝。 尽管南方成为汉文化的真正腹地要在宋室南渡之后,然而在一千六百年前的南朝,在瓯越,已经伏下了汉文化的另一个传统,一个隐逸的、抒情的传统。谢灵运蹑屣 仙岩梅潭,又过瞿溪,他写下灵性飞扬的诗句的地方,焉知不是千年之后这小女子在走的那些古道中的一条?

  但她又不是一个喜欢重复别人的女子。她喜欢重新规划路线,要挑好的季候,有时秋风过坡,最好大雪压山,春来时,也要花光映颊、暖风如酒的吉 时出行。她要让十七次行走都带上自己的体温与印记,如此方不负此山色,此古道。在路上,她低头凝视,用心谛听感受八百年来的目光、足音与呼吸,内心里却是 尊崇着的,这古道,于她是中国传统的一个意象式的符号了。

  在桐岭依着山涧的一段古道上,她听见了一段送葬音乐,并在下坡时见一妇人把脸盆放于青石碑上洗她的发。在小岭,她遭遇了那些采草药的山中农 妇。分水岭,进入她眼里的是一个端坐日光下弈棋的老人。瞿溪边,则是那一座墙体黑暗的老屋,“沉默、苍老,甚至倔强”,还有老街、理发店、竹器店、圆木 店、杂货店、荒废的纸亭和依然闹热的桥头。这今昔生活的映照,让人感到时光依然在旧日的时光上行进,今生今世,依然草木人间。而世俗生活的强大力量,则让 人想到布罗代尔的一个著名比喻:“积年累世的,非常古老的并依然存活的往昔注入了当今的时代,就像亚马逊河将其浑浊的洪流泻入大西洋一样。”

  读《斜阳外》,还有一层多识草木的惊喜。吉敏写到一种土称“乓抛”的绿色藤蔓,时常附在石墙上的,枝叶参差披覆,夏日望之顿生荫凉。读了才 知道此物就是屈原时常写到的“薜荔”。“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那是我少年时代时常诵读的句子。吉敏说,薜荔的果实,山人常用来制作凉粉,洒 上糖粉、薄荷汁、芝麻,温州人谓“水花腐”。于我这个食客,读到此节真是食指大动了。

  瓯海古道,今已半被黄土覆盖,更有一些,已被外来的公路强行楔入、截断,跟着吉敏逆着时光的行走与书写,我们得以接续上这一段欲断未断的历 史。她行于古道、板桥,望高山流水,人间暗换。这古风润泽下的文字,一如覆盖着青苔的山岩,光影斑驳,弱中见出硬气。她希望自己是宣纸上那个伫立溪山的水 墨人,这愿景,如此古雅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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