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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克里玛:轻与重的辩证法(李浩)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2月17日10:12 来源:北京日报 李 浩
    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  高兴 摄影 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 高兴 摄影

  幽默之光降服沉重

  《我的疯狂世纪》是一部描述“我”,伊凡·克里玛——一位捷克作家生活、生存经历的传记,它也从一个狭小的侧面揭开一角,展示着二十世纪“在捷克”的非凡困苦(尤其是不断遭受屈辱、恶意和杀戮的犹太人的困苦),展示着在这个世纪中欧洲的风起云涌,荒诞和疼痛,希望与绝望……在阅读的过程中,它时时让我想起米沃什在诗中的无奈:“这是一只苍蝇反抗两个巨人的搏斗。一个巨人在河对岸等另一个巨人去杀死苍蝇。”这部作品的笔调尽管不乏犀利,却不凝涩;它不专注于控诉,却处处泛有机智的幽默之光。它,《我的疯狂世纪》,本应是一部底色沉郁的苦难之书,然而在克里玛的笔下,他所经历的纳粹集中营的生活、饥饿、父亲无端被警察带走、不断涌向精神的恐惧以及其他的其他,都有着“刻意的淡写”,他有意无意地向苦涩当中注入相反的东西……然而这却更让人感同身受,更让人在感同身受之余思忖“何以至此”以及有无摆脱的可能。第七章,“我”向“惹人爱怜”的“达吉亚娜”谈及过往,“她还问起我的童年,当我说起泰雷泽时,她又流泪了,虽然我的讲述很平静,只是偶尔提起——曾在我叙述中出现过的某人已经死了。”“讲述平静”,“偶尔提起”,可作为克里玛这本传记的总概括,然而它的力量却不可小觑。我甚至觉得,更为内在也更为汹涌的力量感就贮含于平静叙述的暗处,它内敛却巨大的吸力让你不断地沉入。

  昆德拉把幽默看成是天神之光,认为它是“现代精神的伟大发明”。同时,他也认为,幽默是恰佩克精神给予捷克作家们的暗在滋养。在克里玛《我的疯狂世纪》中,我所见的幽默还是一种调和,更是一种有力度的抵抗。

  突破自传形式的“一切之书”

  当然,在我有限的阅读中,也很少有谁的自传会如此阔大博杂,丰富而深刻,向度多重。我愿意重复《出版人周刊》为此书所做的推介:“一部引人入胜的回忆录……清晰的散文笔调写出了压迫给人带来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和其对受害者和加害人所造成的难以察觉的道德腐蚀……克里玛对这个乖戾的时候所做的探索与发现,充满了讽刺以及顽强的希望。”在这部发人省思的自传中,克里玛还突破了自传的一般形式,在每个章节之后反复楔入和前面内容匹配又相对独立的思考性文字,他谈论《极限》,谈论《思想杀手》,谈论在受虐之后非觉醒性的《报复》,谈论《乌托邦》的可能和可怕,也谈论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的背叛》……它们是楔入的,是克里玛在人生经历中得到的,同时也是他不得不越过一般自传的界限而想要对他者说的话。它们是如此“重要”,以致于让克里玛完全不顾及自传的惯常体例而强行放进——只能如此,也只得如此。我猜度,克里玛在写作这部自传的最初就已确然认定,会有这样的章节,它要表达“我对人类要说的话”,而不单纯是自我记忆的有效索引。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作家,他不肯止于叙述自我的生活印迹,而是从这些印迹出发,将它们看成是支点——他要写下一部包容的一切之书,要写下他得到的真挚经验,写下他对人生的体悟与警告,从这点意义上,那些“凸出”的思考性文字又与自传那样近贴,是基于生命体验深处的发现。

  他说:“一个人生活在死亡的周围,不论他是否意识到,都将对他产生影响。明天也许我就不在了,这种意识会激发一个人强烈的求生欲望,从而享受每一天,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仰望天空……”他说:“这是一个悖论:所有变本加厉的暴力,残酷而前所未有的杀戮、抢劫通常以善良、仁义、道德、理智的名义,或许在现代说得更好听些——以人类、进步和公众福祉之名。”他说:“然而生活中不仅仅是善与恶的较量,经常只是两种不同的恶之间的较量,他们为争夺世界的统治权而斗。”他谈及,在这个世界上太多的年轻人的青春是被挥霍的:“大部分激进主义者是年轻人,因为他们比年纪大的人更相信:世界能被组织得更好,”因此,“所有狂热的意识形态都主要依靠年轻人来达到他们的目的。”他还谈及愚民化的蛊惑宣传:“在某些情况下人们一定会听信于重复千万遍的谎言,并开始怀疑真正的现实。”他谈及:“只要有人性暴力的地方,总能找到知识分子,他们大言不惭地以意识形态为借口,集体成为帮凶”……

  和整个自传的平静、机智、幽默相称,作为守夜人和体验者的克里玛在书写自我的同时,也写下他对这个世纪里发生的认知和体悟,这点,在他的“追忆逝水年华”中似乎更为重要,更是他想说的。克里玛试图发现自我和世界的诸条关联,由微见著,书写关于人生人性命运的智慧之书。

  克里玛何以成为克里玛

  克里玛是卓有影响的作家,十岁被关入纳粹集中营,其后又有过二十年不得不从事“地下文学”的经历,在这部堪称伟大的自传之中,自然不乏关于阅读和写作的段落,它,让我们理解克里玛何以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是什么塑造了克里玛成为“这一个”。

  这让我感慨颇多,也给我诸多的启示。“我”和“达吉亚娜”的交往让我感叹,为他的坠入,为她随世俯仰的世故心和矫饰性的浪漫,这里有不受理性控制的灰色区域。在某个礼拜日,父亲回家,母亲告诉他“我们的房东被关起来了”,父亲给出的解释是“他是资产阶级”。而当无知的弟弟说出“我真不知道现在还有类似集中营的地方”时,马上遭到父亲的喝斥——他对“这种人”流露出的厌恶之情涂在了纸上;然而不久,他就将和他厌恶的、不想了解具体处境的“这种人”关在一起,随后的时间,他的生命或将为申诉而耗尽。在一封写给海伦的表白中,克里玛注入了热度、诗意和力量:“昨天我刚刚了解了你,我爱你——我们将一起沿着小路越走越高,你——我叫你莱尼茨卡,可这个词太过普通,我叫你亲爱的,我叫你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这显然不够,因为任何一个词都碰触不到你的芬芳、气息和小手,爱情,不要毁灭我们,让我们更纯净吧……”在整篇克制的文字中它也是另一种溢出。可在整个平静得沉陷的叙述中我读到它时,竟然久久地感动。这在《我的疯狂世纪》中当然是稀弱的部分,却是透过幽暗的一道微光,超度了沉重的一片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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