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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缝隙,除不尽的余数,抽象的美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2月17日10:07 来源:文汇报
2015年第6期《收获》(《收获》编辑部供图)2015年第5期《收获》
2015年第6期《收获》(《收获》编辑部供图)2015年第6期《收获》(《收获》编辑部供图)

  他的最后一个镜头,是监控画面里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向路边的车子。一辈子特别具有条理的他,就这样遽然从人间蒸发,留给焦虑寻找的家人巨大的空白。而在人类曾经忙碌生活,如今渐次退出的杳无人迹的深山中,悬崖和溪涧,废墟之间,多了一个被绑架又抛置的戴着眼镜的他,他对自己的来路越来越模糊,却和带他来的哑子及放牛的天真烂漫的二点短暂相处,向荒芜的自然谋取食物的各种努力中,他的思索渐次逼向文字、语言和生存最根本的元素和原点……王安忆最新长篇小说《匿名》在《收获》杂志今年第5期、第6期连载完毕之后,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单行本。本报特邀评论家张新颖与作者王安忆对谈,聊聊这部充满象征笔法、旨在“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的最新作品。

  对话者:作家 王安忆 评论家、学者 张新颖

  张新颖:2012年的时候,我印象很深,你写的一篇散文《括苍山,楠溪江》,还有一个短篇《林窟》。我读《匿名》,很自然地就想到这个地方。现在看到你确实是把《匿名》放到括苍山那个背景里面去了,既意外也不意外。当时看《林窟》的感觉是,这么短的东西里面,包含了很多东西,里面的空隙太多了,空间太大了,说不准你会回来处理这个东西——因为空着没写的地方,会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一种暗中召唤的力量。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把这个括苍山之行的经验就接上去了。上次我们闲聊的时候,你提到一个失踪的教师,这是更早的事情,你给连起来了。

  王安忆:失踪的人是个大学教师,这个事件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我在妇联的信访站听到的。我其实心里时常在想的,我要给他找个出路啊,他去什么地方了。后来——20多年以后——我去括苍山,去我母亲和谢晋一行人为了拍一部电影上世纪70年代去过的几个地方。有一个地方,我们到了山崖边,就没往下走,因为它完全被树木合拢了,道路已经被杂草全部合拢了,并且林窟这个地名已经从行政地图上取消了,很少有人知道了。在我母亲的记录里,林窟这地方是非常繁荣的,这么一个繁荣的景象,你根本想不到原来它那么小,小到就是三五户人家,主要就是以开集市为生,因地处三县交集地,还蛮富有的。三县乡民家里需要用钱的话,就偷棵树,到这里去卖。这些人都是昼伏夜出的,我们就可以想象深山的夜里,是多么躁动不安,这非常令我吃惊。后来我再想,这个人如果失踪的话,我要让他发挥更大能量的话,就把他放那儿算了。我不想把他放到一个野山里去,在野山里的话,很容易变成一个野外生存能力的挑战。

  张新颖:完全的野山,就层次而言就单一了。这个地方它的层次很丰富,它就像有考古层一样。

  王安忆:对,有考古层。它曾经有人类生活,而且已经发展到市场经济了,已经蛮发达了,已经有了交换了嘛,社会的级别蛮高了。当然是在一个特定的年代里面,这样才有可能形成一个封闭的小社会、小文明。

  张新颖:所以你把这个人放到这里面去,他就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上下两部的过程,方向好像是相反的。上一部等于说,一个正常普通的市民,或者叫现代人,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到了一个曾经有人类活动,但现在已经荒废了的地方,他这个人进化出来的能力,人向现代方向进化出来的能力,逐渐地退化、丧失;同时,那个原始的能力,慢慢地,一点点地重新生长起来。另外一个方向就是下部,他又从半荒蛮的世界里出来,重新开始进入人间,又一点一点恢复,可又不能叫恢复……

  王安忆:不叫恢复,这叫重新地进化一次。

  张新颖:重新地进化一次,和原来的进化方向不一样吗?

  王安忆:还是一样的。我觉得他的进化方向还是一样的,先到一个小的地方,级别很低的一个镇上,然后再到一个县城,这个县城是发展的,马上他又要进到原来状态,也就是现代社会的时候,我就让他死了。这时候,边界变得模糊,二次进化是个螺旋形的周期。

  张新颖:上部的这个人一点一点退化,或者一点一点原始能力的唤醒,这个写得很有意思。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在那个环境里面。

  王安忆:对,一个人怎么生存?你完全不给他生存条件的话也很难办,我也不想弄成一个野外生存的实验。这个地方能够找到人类生活的痕迹,找到上一期文明留下来的东西,然后他可以保持一个非常低限度的生存。也不能让他死掉,他还是能生存的。

  张新颖:更有意思的是他在这里发现的那些,就叫文明的遗迹吧,他一点一点地发现,一点一点地拼凑的过程,可以想见此前的人一层一层的生活积累。

  王安忆:其实这就是从很具体的需要出发的,比如说,到这个地方,那么得有个人带他进去;我还得给他准备点给养,因为他要过冬嘛,我在想,火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这方面的常识不够,我又不愿意让他有火柴这类东西,先后有两个打火机接续了一下,中间我想还是让他用一个原始人的方法取一次火。因为只有当你能够自己去找火,你才能够保证生存。还有食物,我本来想等那个野麦子生长出来,但好像来不及了。

  张新颖:你写的时候,可能跟别人读的时候,关注点不完全一样。因为你写时要围绕这个人物,人物行动的合理性啊,怎样生存下去啊,不断处理具体问题;但我会更关注他在这个过程中的变化,这个变化不是人在日常现实中的变化,而是一个人的退化,以及与退化同时发生的另一方面的进化。这一个人身上的过程,似乎包含了人类的过程。人类从过去进化到现在,或者从现在退化到过去,那样一个很大的东西,很漫长的过程,发生在这么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人身上。这样一个人类进化、退化的过程,我们在正常生活里是意识不到的。怎么说呢,其实我们每个人,可能包含了在我们之前所有人的进化过程,但是我们意识不到。在正常的生活环境里,我不会觉得多少万年的进化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安忆:是啊。可是在这么一个人身上,我想让他首先把记忆全部都消掉。然后还有一点就是,他的承受饥饿的能力、耐饥的能力。他没有记忆了,这样反而好,如果有记忆的话,他会有很多顾虑,文明会给他禁忌,禁忌会限制生存的条件。接下来他在很少进食的过程中,他慢慢地锻炼,只需要一点点的食物就能够维持。这也是我让他是一个老人,让他岁数不要太年轻的一个理由,如果年轻,就消耗快。而他整个的记忆系统,又是和他的文明有关系的,它是慢慢、慢慢恢复的。我让他首先接近的都是文明世界的边缘人,比如说哑子、二点,他们都是缺乏一个主流表现形态的,好像完全在蛮荒里一样的。到了九丈以后,让他开始有所接触,接触语言、接触表述、接触基本人道的生活,在低级文明里面。

  张新颖:就是你让这个人重启了。重启了以后,你给他设计了这样的环境,特别是他接触的这些人,都是一些畸人,或者说是奇人,从上半部的哑子、二点,到下半部养老院里的小孩,然后再到县里又有一个白化症的少年。这几个,再加上“道上”的两个人,五尺混出来的麻和尚、九丈新一代江湖的头敦睦。这些人有意思,但这些人的意思又和我们都不一样,都不是正常社会规范里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奇怪的来历。

  王安忆:来历都很奇怪,所以当我写到最后一段,写到白化症少年的时候,自己有点感动。他说:“我知道我从哪里来,但我不告诉你。”这可以说是他们所有人的话,就是“我不告诉你”。包括那个失忆的人也是。他其实应该是知道的,因为他身上已经有那么多烙印了,知不知道?都是知道的,但是他不告诉你。所以我曾经想过一个题目,但是不好,就叫“我不告诉你”,就是一种沉默的状态。

  张新颖:这也是匿名的意思吧。“我不告诉你”,可是你要写出他们不告诉的东西,这些人的来历,每一个写的时候都很花心思,用了那么多笔墨。他们好像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来自特别偏僻的、似乎和这个世界很隔绝的地方;但他们慢慢走到了一个跟我们不太隔离的世界,当然还是处在一个奇怪的边缘上。

  王安忆:他们出来以后,和我们这个世界保持了一种奇怪的关系。我们叫它黑帮也好,江湖也好,非法生存也好,反正就是主流之外的存在。他们这些人都像山里面的精灵一样,一旦到外面的世界,就失去身份,失去合法性。

  张新颖:身份、合法性,也都是名,没有这些,对于我们这个社会来说,他们就是匿名的;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他们的过去又是他们想要隐匿的。这里面可以说有很多的层次。

  王安忆:这里面主要的人,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从头到尾没有给他起名,其他的有的是诨号,或者是自己给自己起名,比如说鹏飞、敦睦,或人家给他起名,像那个小孩张乐然。他们都没有爸爸妈妈起的名字。

  张新颖:从人物上来说是这样的。其实不仅是人物,会不会在我们现在的这个文明里面,有很多匿名的东西,因为叫不出名字来,所以我们就当它是不存在的。其实不但是存在,而且也是一个丰富的、混杂的、甚至是生机勃勃的这么一个世界。匿名的这个意思,可以说很多。

  王安忆:起这个名字我也想了半天了,不知道起什么。其实最简单的大白话就是,“我不告诉你”。他们自己的来历,他们自己是清楚的。

  张新颖:那你写这个小说,就是我要告诉你,有这样的世界,有这样的人。他们这些异类,好像是在一个文明或者社会的看不见的夹缝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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