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能停下来倾听泥土的声音——读南帆散文集《泥土哪去了》(婉清)

　　阅读的愉快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面对一本书，一气呵成地读完，如同谈恋爱一般，不断诱惑你读下去，所有的欢喜贯穿始终，极为好看，却又复述 不出任何；而第二种则是被作者语言的理智和良好的节奏控制感所吸引，一厢情愿地读下去。显然，南帆的文字就属于后者，他的文字有力量、节制，又懂得平衡。 苏轼说，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灵动自由和自然流畅，是他追求的散文美学。

　　这其实是一本关于中国人生活的书。中国人的生活可以分为两种：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南帆在这本集子里，并无具象地描写城市或乡村生活，他只是用 泥土暗喻中国人生活的状态、生存的现状。很多作者描写乡村生活，惯用书写苦难，刻意去体现灵魂对自身的救赎，然而这种过滤后的苦难，却屏蔽了真实的现实生 活。而南帆的集子里，惟一关于乡村的文章——《村庄笔记》却写出农村真实的变化，里面没有贫穷，没有困苦，和城市高速发展一样，农村也在翻天覆地地发生变 化，作者感叹：“世界变得太快了。”因此年轻人一个个出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村庄里一天比一天安静，到处都空了”。

　　与那些无病呻吟、矫情的，用温情的文字赞美和粉饰乡村生活的文字相比，南帆文字里的真就显得尤为可贵，这个真在于他有心，他说出了实话，你以为去乡村可以找寻最后一片泥土，事实上那最后一片泥土也不存在了，因为“村庄的魂魄也运走了”。

　　没有魂的村庄很可怕，可真正的可怕却是，不知道自己丢了魂。而这本书其实通篇就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这是一个处处丢了魂的世界。

　　他说，太快的写作已经把思想洗劫一空，这是一个写得多想得少的时代；他说，传统的爱情已经消失，肉体的感官在花花世界赢得了无数的乐趣；他说，太快的速度往往把细节当累赘抛掉，生活仅仅剩下了梗概。

　　读到这里，你或许会产生一丝不安或者对这个世界些许的恐惧。别急，他有一篇文章《科学让我恐惧什么》，又抛出科学让我们恐惧什么的问题，他说时 代的飞速发展，层出不穷的新型科学技术，会人为地制造某种欲望。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两种文化的对立由来已久，由于人文学科日趋边缘化，科学文化却越来越 受到重视，伦理道德变不出面包和钢铁，文学只是一种娱乐，尽管比起当年，现代科技文明程度增加了千百倍，可道德水平又比那个年代提高了多少？作者在提出这 些问题的同时，先肯定人定胜天的事实，人是万物的中心，可是人类没有资格充当造物主，这是因为人缺乏的恰恰是造物主的大悲大慈。在这篇文章的结尾他给出了 问题的答案，科学到底让我们恐惧什么？其实就是我们自己。

　　又回到南帆的文字上来。他的这本集子，你可以按照顺序，通篇有序地读下来，也可以随意的，不用按照顺序来阅读，即便随便挑几篇看看，就能被他带 入一种理性思考的状态，慢慢地你也会把自己替换成另一个南帆，不断地被他的文字给唤醒，他的质朴，他语气的平和都能汇聚成一股气势磅礴、持久不绝的力量。 这是秉赋。

　　一个好的作家是要诚实地面对笔下的文字，惜墨如金，要真诚地揭露这个世界原本的模样。文学所传达的、所探寻的永远是生活如何变化，我们的心如何变化，我们又发现了什么？要有自己的心得，要有生命的感悟，这些南帆都做到了。

　　他写道：“生命不可能始终安分守己。欲望如同一只野兽潜伏在意识深处，伺机而动，带来雪崩似的人生变局。”他又写道：“没有人知道孤苦的游魂是不是在寂静的半夜光临过现场，享用祭品。”这些如诗般的语言，却又铁骨铮铮般道出人性的弱和蓬勃的欲望。

　　在谈及书法的时候，他写他与草书之间的缘分、写碑帖之争、写文人之字，而文笔的风格却变得柔和起来，一如他在文中提及的王铎。他的文字和王铎的行书很相似，筋骨毕露，浑然天成，读起来也能感受到那内心按捺不住的起伏。

　　曾经有位作家说，“学”是“觉悟”，“术”是方法，所谓学术，就是“觉悟的方法”，所谓学者，就是“正在觉悟的人”。我认为，南帆正是一个“正在觉悟的人”，而这本散文集正是一本“正在觉悟的书”。

　　在书的后半部分，他又写了好几篇历史主题的叙事。如性格棱角分明的沈葆桢为何能获得其所处时代和后世的双重认可？仕途坦荡的沈葆桢为何总是无法 抑制辞官回乡的愿望？革命的大信仰与夫妻的小私情在林觉民身上发生过怎样的撕扯？等等。我想这些看似和前文文风不太吻合的文字也集中收入在书中，除了一种 探索和尝试，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文中书写的那些离我们已渐行渐远的年代，正是用故人的故事，描述一个个有魂有肉的故事，从侧面告诉我们怎么才能慢慢寻找到属 于自己的魂。

　　如何寻找魂的答案，其实作者在某篇文字的结尾已经悄悄地告诉了我们：“这个时候，返璞归真真是一剂良药。只要回到虫吟鸟语、月白风清之间，回到云聚云散、落花流水之间，我们将和另一种节奏相遇。”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温习另一个久违的世界，去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就能再次倾听到泥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