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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恋,或出没于伟大的江南(何言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27日10:03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何言宏

  余为北人,却钟情于“伟大的江南”。“伟大的江南”是诗人柏桦的一个说法,我和很多人一样,对柏桦的说法尤有会心。伟大的江南孕育与体现了我们中华文化与中华文明的伟大与辉煌,复又具有独步天下的精致与美丽。但是她的精美和她疆域的有限,却又很容易让人忽略其伟大。所以,柏桦的说法,仿佛重新唤醒了我们关于江南的伟大记忆,让我们缅想,也让我们流连。

  龚璇诗集《江南》中的诗,便是这种缅想和流连的思绪与印迹。不过与柏桦,也与我们很多人所不同的是,龚璇于江南并非外人,他是一位道道地地的江南人氏。自古而今,人们对于“何谓江南”和“何处是江南”其实并无一致的看法,人们至今也未为江南确定好一个具体的疆域。不过在另一方面,在关于江南区域问题的种种歧见中,以明清时期的“八府一州”即江宁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和太仓州作为江南最基本的区域或核心地带,倒是一个共识。而龚璇,就生活和工作于其间的“太仓州”,太仓人氏也。在这样的意义上,正如他在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他对江南的“酷恋”,就很自然,而且也正宗。

  龚璇的诗集起初名为《恋爱中的江南》,后来索性就改为《江南》。在他起初的想法中,我很理解他的感情。他以往的几部诗集,先是叫做《或远,或近》,显犹疑;接着又叫《冷眼看花》,蛮矜持;但是到得第三部诗集,他的感情就变得有点“把持不住”,《风月无边》了。“风月无边”的状态中,人的感情最容易奔放,也最易迷蒙,因此他的第四部诗集,干脆就叫了《燃烧·爱》。龚璇对人生、对世界、对友情、对爱情,还有对他生长于斯的伟大的江南,都有深挚刻骨的感情,无论是他“或远,或近”地“冷眼看花”,还是他在“风月无边”后的“燃烧”与“爱”,他的根柢,他的精神深处最为核心的方面,其实全都是“爱”。没有“爱”的驱动,没有纯粹的“爱”的指使,谁能够在繁忙的公务之余,以每年一集的速度写出那么多饱含深情的诗?所以不管诗集谓何,他的几乎每一首诗作,都是他的“爱”的产物,是他对世界的种种“酷恋”与“苦恋”的“爱”的结果。这一点我非常欣赏,也以为此乃诗的正道!

  《恋爱中的江南》,如果以此为书名,实际上与诗集中的题材和诗中感情皆相切合,老龚对江南,恋爱就恋爱吧,此乃实情。但经斟酌,他还是很“克制”和“低调”地去掉了书名中原拟含有的“恋爱”的意思。这是因为,这部诗集的主要内容都是写江南,正面地写江南,而且单是从“江南史鉴”、“江南物华”、“江南事典”、“江南情韵”等各专辑名,就能看出它是关于江南分门别类的较为全面的写作,有很明显的系统性。诸如太湖、虎丘、剑池、寒山寺、虎跑寺、梅家坞、桃花坞、乌镇、锦溪、沙溪、周庄、拙政园、网师园、沈园、张溥故居、郁达夫故居、西施故里、咸亨酒店和乌篷船等很多很有代表性的江南符号,诗集中都有丰富的书写。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将《江南》看成是关于江南的诗性导游,是一部以诗的方式带领我们游览江南、感受江南的江南手册。

  但是《江南》中的作品毕竟是诗,是一种以诗性的主体与伟大的江南进行对话的诗。龚璇的诗作,经常会出没一个特别的词,那就是“谁”。他很善于在诗意的展开与流转中,陡然提出凌厉的发问,引入一个不确定的主体、一个以“谁”来代称的主体。比如在诗集的第一首诗《石湖》中,他就这样写道:“天镜千倾,不见范蠡船舫/水鸟无栖/远见村舍疏落/楞伽寺塔的倒影/流觞,看月已是奇景/谁,对酒当歌/哪里更有清秋灵影,空守绣幔”;而在《剑池》中,他又曾有这样的书写:“夫差与勾践,争的是哪方领地/刀剑幻影,光怪陆离/如入太虚幻境/一块巨石,两字之下/沉埋千年古谜//谁赶早去看你,间缝中蓬乱的草象/斩断剑池的历史/谁为吴王,谁为越夫/水底躲藏的青蛙/无端皱襞”。在龚璇的诗中,有“谁”的诗句所在多有,再比如:“晨雾中,谁捧着一本奇书/道尽战争的诡谲”、“失踪的小鹿/为谁,呼唤古老的名字”(《穹窿山》);“谁说置身事外,就能隐忍痛饮”、“谁,掌握着开悟的权力/却无法判断困扰的月光”(《梅家坞》);“谁,攀着青石阶,不忍回头/青鸟鸣啭/一首送别曲,悲欣交集”(《虎跑寺》);“孤香从哪里飘近。禅院的钟鸣/为谁而敲响”(《锦溪》);“谁,敢于承受崩溃的雨/屋檐下,泥鳅跳出水盆之外/在湿润的道板上,尽染磨难的生活//有人担心。不宜扩张的景观旁/鹤发的人,谁还记得”(《咸亨酒店》)……龚璇的《江南》,还有他以往的作品中,有“谁”的诗句真的是不胜枚举。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好像还没有哪一位诗人会如此频繁地运用这样的词,这样的运用,几乎已经构成了一个独特的诗学奇观,是龚璇区别于他人的独特的诗歌标识。龚璇对“谁”的运用激活和丰富了我们语言中一个习见的词。他让这个习见的词相当频繁地出没于诗中,承担着非常丰富的诗学功能。有时,它是诗人自我的外化或内在分裂,以此来呈现诗歌主体的丰富情思与自我追问;有时,却又指古人,是或者实指或者又虚指的诗作所歌咏与感怀的历史人物;很多时候,它则就是虚拟,是我们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阅读感受和江南情怀自由想象的不确定的主体……我们跟随着诗人,跟随着这个不确定的主体,出没于江南,漫步、徜徉,在江南的历史文化景观和自然与人情中进行深入的精神对话与精神交流,伟大的江南因此得以内在于我们,深深地内在于我们。这就是龚璇诗的成功,“谁”的成功!

  和诗歌史上的每一位诗人一样,龚璇的诗中自然有“我”,有一个按他自己的说法“恋爱”着江南、“酷恋”着江南的抒情主体。江南处处,也许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引起过他无限的感怀,但他的感怀,总体上又是忧郁的、内敛的,多有感伤。龚璇经常伤痛于历史,伤逝、伤情、也伤风景,克制与内敛中内蕴着犀利与勃发,甚至激烈,甚至旷达与豪情。比如在《张溥故居》中,他写自己“一个人,独步庭院”,凭吊历史——“巷口的古屋,沉寂多时/我来,又能找到什么/一片旧瓦的遐想/一枝腊梅的爱情/或者,一口老井悲喜的凭吊与瞻仰//门檐下,藏着暗淡的历史/有人不知经营/花枯萎、树落叶、悬挂的梦悄然消失/廊壁的楹联,锈迹斑斑/垂下沉重的记忆,夕光/焚烧尾部的沧桑”;而在《拙政园》中,他在书写了拙政园中的“嶙峋山石”、“分岔小径”和文徵明画堂中的“月光煎熬的忧郁”后,又这样来表达自我的情怀:“不论白天、或黑夜/盲人摸象,行走的地方/最需要阳光普照,月光挥洒一点点星光/已足以让我心明眼亮/窸窣声中,察觉每一处细微的动作/挑战徒劳的叹息//那一片紫藤,占有我的瞳孔/天空辽阔/返照事物的渺小。我不想成为蜡像馆里/凝固的肖像/也不求仙道,降我以大任/只把仁慈的目光/透过太湖石的缝隙,射穿/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心事/直到落日后/势不可挡的宁静,重返石前的草地”。龚璇在经历一系列复杂的感怀后在他内心所降临的“势不可挡的宁静”,还有那些辽阔和晶亮的“光”,最让我欣喜。他在《上海,偏北》中写道:“上海,偏北。五十里外/还有一个人,安抚空寂的仓屋/吹灭灯火,遥望天际/突然发出惊讶的叹声——/你看,星空多亮!”上海,偏北,正是太仓,是他多年栖居之所在。龚璇栖居于江南,而又以他深厚的情怀抚爱着江南,抚爱着这片伟大的土地,江南因此有福了。

  龚璇在《江南》和《恋爱中的江南》这两首诗中,曾经有过这样的发问:“江南,背负盛名”,可“谁,采集美妙的词语”,“咀嚼江南的秘密”?我想,这里的“谁”,恰正是龚璇这位江南的赤子。他不光自己沉溺于江南,还以他的独异的诗学——一种在语言中充分运用和成功发掘了“谁”的诗学,引来无数个确定的和不确定的主体,从而也招惹着我们,与他共同出没于江南,与他对话,与伟大和灿烂明丽的江南对话,他的诗歌因此多了复杂,江南也更加意味无穷。

  (《江南》,龚璇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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