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我们未曾谋面的卡尔维诺短篇小说(冯一兵)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24日09:58 来源:中华读书报 冯一兵
《在你说“喂”之前》,(意)卡尔维诺著,刘月樵译,译林出版社 2015年7月出版,38.00元《在你说“喂”之前》,(意)卡尔维诺著,刘月樵译,译林出版社 2015年7月出版,38.00元

  在《在你说“喂”之前》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尔维诺就像“一座城市里的风”,总是找到各不相同的奇特的角度,去轻拂城市、城市里的人、人们的意识、人们的制度、人们的爱情、人们的信仰、人们的战争、人们的记忆……他把它们系在另类的逻辑线上,像放飞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风筝于天空中,世界变得如此轻逸。

  中国的卡尔维诺迷们有福了:译林出版社最近又推出了一部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集《在你说“喂”之前》,其中收录的短篇都是中文读者从未读过的;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是意大利文读者也从未见过的,因为它们从未发表过;而该书中还有些小说虽然早年在意大利报刊上发表过,但是从未收入卡尔维诺各种形式的小说集中出版过。总之,它们于我们是生疏的,因而会令我们非常神往。

  译林社是国内出版卡尔维诺作品最全的出版社,先后出过多种版本,其中最精美的是精装本“卡尔维诺经典”系列,共十七个品种,二十本书。这个系列里有专门的短篇小说集,书名就叫《短篇小说集》(上下册),六百五十一页,洋洋洒洒近四十五万字。读者可能会问,卡尔维诺除了长篇,为什么会留下如此巨量的短篇,怎么现在又出现了一个“短篇小说集”?其实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卡尔维诺没有一天不在写作,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情况下,在一张桌子上或者膝盖上,在飞机上或者是在旅馆的房间里都在创作,所以读者千万不要认为《在你说“喂”之前》所收的短篇小说是《短篇小说集》之后剩下来的“边角料”,卡尔维诺迷们都知道,卡尔维诺的短篇(也可以说,他的全部作品)可是篇篇珠玑,每篇都构思奇巧,意蕴幽深,于读者是难得的飨宴。难怪他1985年准备给哈佛大学的诺顿演讲稿过程中猝然脑中风住院后,主刀医生表示自己未曾见过任何大脑构造像卡尔维诺的这般复杂精致。

  小说集《在你说“喂”之前》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的作品作者写于1943—1958年,号称“寓言故事和短篇小说”,其实这些所谓“寓言故事”也是短篇,只不过十分短小,卡尔维诺又把它们叫作“极短篇”,它们几乎都未出版过。作家在一份写于1943年的笔记中说:“寓言诞生于压抑时期。当人们不能清楚表达其思想时,就会寄情寓言。这些短篇反映了法西斯统治时期,一个青年的政治和社会经验。”他又补充说,当时代允许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战争和法西斯主义结束之后,寓言故事将不再必要了。但是目前这部集子的大部分作品似乎说明了,卡尔维诺青年时代虽然这样想,但后来他还是继续写了很多年这样的寓言式短篇小说。往极端里讲,卡尔维诺的大部分作品何尝不是寓言呢:他和博尔赫斯一样是伟大的小说家,但他们却没有塑造出一个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讲的“性格鲜明的文学形象”,他们创造的形象是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人类”,这就是典型的寓言写法!在《在你说“喂”之前》第一部分中还有一些由原来构思的长篇小说“变”来的短篇小说,例如他从一篇从未发表过的长篇小说《白帆船》中,抽出不止一个片段,放进这个短篇集中。

  小说集的第二部分作品作家创作于1968—1984年,叫“短篇小说和对话”。按照卡尔维诺在体裁上一贯保持的新颖性来讲,这些“对话”完全就是构思奇妙的短篇小说。采访者与尼安德的对话,“我”与阿兹特克人的最后一位君主蒙特祖玛的对话,发言人与美国汽车巨头亨利·福特的对话,都是关于文明碰撞的引人入胜的短篇。这里还要特别提一下《可恶房子的失火》,当时IBM公司提出这么一个有趣的问题:用计算机写故事,可能性怎么样?这事发生在1973年的巴黎,而计算机当时不是那么容易接触到,卡尔维诺没有惧怕,他为此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人工完成了本该由电脑进行的所有操作,与《命运交叉的城堡》中用塔罗牌构建各种不同的命运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作家也是为配合里奇版的塔罗牌而写作小说《命运交织的城堡》的。小说中这些异想天开的运算方法和组合规则,不但没有窒息他的非凡的想象力,反而是激发了它。

  卡尔维诺青睐短篇,包括童话、故事、神话、“科幻”,正如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家约翰·巴思(JohnBarth)在其一篇评论卡尔维诺的文章《“平行性!”: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中所说:“卡尔维诺进入文坛靠的是现实主义小说这种形式,且从未放弃较长篇幅的叙事体裁;但是他也如博尔赫斯一般,对于简练短篇的兴趣要大得多。就连他后期的长篇作品,例如《宇宙奇趣》《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织的城堡》和《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也都是(用卡尔维诺自己的形容)模块式、组装式的,由较小、较‘迅捷’的单元构成。”这完全符合卡尔维诺最重要的文学理念——追求轻逸。“我现在认为分量轻不仅不是缺陷反而是一种价值……”卡尔维诺在1984年受邀为哈佛大学主讲诺顿诗论而作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意大利文书名直译为《美国讲稿》)中,将“轻逸”首推为未来世界文学最值得保留的价值。这种价值追求反映在体裁上,便是创作中大量出现的短篇小说、极短小说、寓言、民间故事(《意大利童话》)直至拼贴式的长篇、较短的长篇等。

  现代的世界正在石化,仿佛它没能躲开美杜莎那残酷的目光;世界需要轻逸。对轻逸的追求不仅外在于体裁的选择,而且内在于本体论和方法论上。卡尔维诺说:“当我觉得人类的王国不可避免地要变得沉重时,我总想我是否应该像柏尔修斯那样飞向另一个世界。我不是说要逃避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说我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我所寻求的各种轻的形象,不应该像梦幻那样在现在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

  在《在你说“喂”之前》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尔维诺就像“一座城市里的风”,总是找到各不相同的奇特的角度,去轻拂城市、城市里的人、人们的意识、人们的制度、人们的爱情、人们的信仰、人们的战争、人们的记忆……他把它们系在另类的逻辑线上,像放飞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风筝于天空中,世界变得如此轻逸!在街头呼唤特蕾莎的男人们如同在季诺漫画里那样轻逸,因为喊了半天,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姑娘是否存在;站在交通灯下的一个人的闪念,轻易地颠倒了世界的秩序;一个人晚上在警察和小偷之间轻松地变换了多次身份的荒诞,显得那样合情合理;铁一样的军团,在卡尔维诺的轻逸中,迷失于民居群中,再也不便、不能、不愿去打仗;检查图书中危险思想的威严的将军,不得不迷失于城市的图书馆里;在3月的美好一天,连刺杀凯撒也变得那么轻盈,那么可有可无,还带有那么一丝悔意;首脑的任命轻逸得通过砍头和残肢来进行,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却是对人类社会的组织程序最深刻的讲解;与不同姑娘的轻松交往,是你了解她们的过程,还是她们利用你去发现自己?……好轻松!好轻逸!难怪被尊为(或贬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大师的卡尔维诺让人们对他的作品欲罢不能,他轻逸的笔触总是能让读者在文字的迷宫中感到轻松自如,因为最终他们都读得懂。

  但是卡尔维诺的轻逸是庄重的“轻”,而非轻佻的“轻”,前者能让后者显得沉闷。卡尔维诺的轻逸、幽默、反讽,浸满了哲学的汁液。他总是从世界的、从事物的原点进行最基本的、看似幼稚的追问,他总是行走在向微小、向本原回溯的过程中,这是哲学的范式,因而大多数读者和评论家倾向于认为卡尔维诺也是一个哲学家。向原初进发,这同样也是寓言的程式,所以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的大部分都充满了寓言的意味。

  卡尔维诺活在一个资本主义和科学技术急速发展的时期,在工业和资本之巨人面前卡尔维诺和文学都显得过于渺小,他感到压抑和困惑,因此他的《短篇小说集》的四卷被分别冠以“艰难的田园诗”“艰难的记忆”“艰难的爱情”和“艰难的生活”,于是有了马科瓦尔多的系列故事、《房产投机》和《烟云》等等寓指“艰难”的短篇。面对时代的巨人,卡尔维诺选择了用轻逸的笔触和寓言的意味让自己和作品飘起来,以逃到另一个大气层去汲取力量来瓦解巨人,他甚至不惜让自己对资本巨人的天然盟友科技产生迷恋,并对前者进行分化,他的好多作品显示了他对现代科技盎然的兴趣。

  本文前面提到约翰·巴思在其文章《“平行性!”: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中对两位伟大作家进行了基本上是形式方面的比较,其实真正可以在实质上与卡尔维诺进行“平行性”比较的,却是20世纪俄罗斯的伟大作家(国内对他有过介绍,但是从未形成热点)安德烈·普拉东诺夫,这位能将自己的长篇《切文古尔》,中篇《基坑》和《初生海》写成“寓言”的作家,让他的或贫穷或“冒进”或天真的小人物在大自然或者巨大的社会变迁(极左的政治运动)面前变得那么楚楚可怜,他用的是象征和暗讽的方式,但他那神奇的、貌似幼稚的语言能让书中的人物一个个从严酷的环境向上飞入异常温馨的氤氲中,也常常能让读者落泪动容,正如也经常使用反讽的卡尔维诺,他那冷静得出奇的文字常常让人感动不已。

  卡尔维诺和普拉东诺夫是20世纪最好的寓言小说家,他们在面对灾难时,都会减轻自己的体重,飞到另一个世界去,依靠另一种知觉去寻找战胜灾难的力量。正如卡尔维诺所说:“我觉得,在遭受痛苦与希望减轻痛苦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是人类学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常数。文学不停寻找的正是人类学的这种常数。”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