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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告白》:精致的化学方程式(霍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20日07:4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霍 艳

  和“无声告白”相比,我更喜欢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的直译:我不曾告诉你的一切,似乎包含更多的未尽之意。

  “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开篇就上演的死亡,将故事从悬疑轨道扭转,作者规避了抽丝剥茧的侦破情景,着力揭示人的隐秘情感。以几位家庭成员寻常生活的展现和对莉迪亚死亡反应为轴,不断叠加人物前史。读者逐渐发现,几乎每个人的每一条线索都指向莉迪亚的死亡,是一种合力作祟。

  《无声告白》的成功,却让我想起高中课堂上的化学方程式,反应物、反应条件、催化剂、生成物都在作品里一一对应,两个必要原则:以客观事实为基础;遵循质量守恒定律,也被作者写得恰如其分。而我却像一个目睹着必然会发生的化学反应的孩童,失去了探索的乐趣。

  和那些站不住脚的故事相比,伍绮诗把小说写得令人信服,可强大的必然性也切断了作品的另外出路。她的每段叙事都绷在弦上,拉弓、发力、射中目标。拥有这般清醒的意识和强大的掌控力,才使得不到300页的作品能处理种族、性别、家庭、性取向、成长、自我认同等诸多问题。

  作者精心调配出的人物个个性格鲜明:丈夫詹姆斯是黑头发、黄皮肤、不合群的华裔教授,顶替了邻居儿子冒名来到美国。尽管娶了白人女性为妻,却没有摆脱种族自卑,他想要的不是“与众不同”而是融入人群。妻子玛丽琳刚好相反,她平淡无奇、缺乏特色,母亲是家政课教师;她想要打破女性持家的宿命,和男人们一起从事科学研究,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与众不同,可这一切因为过早陷入家庭生活而未能实现。成为母亲后,她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莉迪亚身上。长子内斯聪明早慧,对沉闷的家庭生活感到厌倦,想要尽快走入大学。大女儿莉迪亚是家庭核心,却性格孤僻,在父母矛盾的教育理念中挣扎,母亲的望女成凤和父亲对她融入正常秩序的期待,使得她陷入两难。小女儿汉娜则是被忽略的对象,喜欢躲在角落里,却对一切洞若观火。

  可这并非现实里活生生的人物,连人物关系也经过严格配比。詹姆斯和玛丽琳的结合完全是出于对彼此的 “误认”,而这种比例刚好的“误认”充满人为痕迹。在大学课堂相遇,“她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他明白什么叫与众不同’”,而詹姆斯爱上她的原因却是“因为她能够完美地融入人群,因为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普通和自然”。渴望相同和与众不同,将这对东方男性和西方女性嵌合在一起,背后折射的是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他们渴望从对方身上实现的关于自身的想象,甚至压倒了爱情。当两人拥抱时,“他恍然觉得,是美利坚这个国家对他敞开了怀抱”。他们之间不是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慢慢滋长的感情所吸引,而是被一种可以一眼识别的自身所缺乏的特质吸引,这种特质随着关系的不断深入,又渐渐被发现是一种“误认”,从而产生危机。伍绮诗精心搭配着种族和性格元素,将人物镶嵌在一起,但也导致太过鲜明的二元对立,东方VS。西方,个性VS。平凡,教授VS。家庭妇女,按部就班VS。打破传统,连对待子女的教育问题也是截然相反。过于清晰的设置,使得人性之间的幽深处得不到挖掘,一切只源于成长环境所造成的迥异和作者内心深处指向明确的二元设定,而人物自身的光芒被掩盖,像是作者的提线木偶,被牵引着运动。

  为了使这些二元对立成立,作者把故事的背景设置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美国对移民态度保守,并无太多华裔家庭,妇女权益也有待争取,而这些问题在随后的发展中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80后”伍绮诗把故事设置在自己尚未出生的年代,并用报纸、出版物、新闻等时间标记物加以强调。因为只有在这个时间段里,整个故事才得以成立。对于美国社会的展现,作者只能展开想象,她在采访中坦陈并未遭到过太多歧视,细节来源于她的家庭或身边人的遭遇,对歧视者并未亲自调查,只是依靠转述和想象。这样造成的问题是,种族歧视在这部作品中太过引人注目,黄皮肤成为无处不在的“符号”,充满了西方对东方的“误读”。莉迪亚在幼儿园就遭到伙伴的追问:“中国人有肚脐眼吗?”在她死后,对于警察的调查结论,玛丽琳脱口而出:“如果她是个白人女孩,他们就会调查下去。”这证实了詹姆斯一直以来的恐惧:“内心深处,她还是会给所有事物贴上标签。白种人和非白种人,正是这些标签让世界面目全非”。更为外露的是,玛丽琳歇斯底里地说道:“我知道怎样独立思考,你知道,不像某些人,我不会对这警察叩头。”叩头这种带有东方仪式感的行为,让詹姆斯眼前浮现出“一群头戴尖顶帽,留着大辫子的苦力趴在地上。唯唯诺诺,奴性十足”的模样,导致他离家出走,在华裔助理身上寻找慰藉。这种蔓延到家庭内部的歧视反而成为吸引西方读者的原因,他们乐于见到被歧视者书写自己的迷茫感受,以验证对这一族群的想象。

  还有玛丽琳对于传统女性观念的反叛,她天资聪颖,本应成为出色的医生,却因怀孕放弃学业,也曾通过离家出走重拾理想,又被怀孕拉回到琐碎的家庭生活。她一次次的碰壁,展现了传统女性与命运抗争的失败过程。只有在上世纪70年代,这些议题才得以成立,作者将人的困境简单归因于社会环境的歧视,而这种歧视又反过来影响人物命运,这种手法更像是传统现实主义的复归。但如果不是刻意将背景定格于此,施加巨大的社会压力,作者是否还有能力描绘一个发生在当下的女性命运挣扎?至于作品中少年杰克对于内斯的同性情谊,更像是一种点缀。

  《无声告白》里,一切都是必然作祟,太过精巧的编排都指向那个必然发生的死亡,题目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的未尽之意被消解。但就在我们要目睹反应物诞生时,试管里终于传出一声爆炸——莉迪亚放弃自杀:“她明白了要怎么做,如何重新开始,从头开始”,可这爆炸来得太晚又稍纵即逝,如同燃过又坠在黑幽幽的湖面上。

  对于东方读者,尤其是中国读者来说,他们从这本书里感受到的是一种共鸣,典型的中国教育方法对孩子天性的摧毁以及在爱的旗帜下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和家庭成员的自我迷失,就像书的腰封上写的:“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在网络的诸多讨论中,读者更多的是在抒发自己有相同遭遇——在父母爱和希望羁绊下的不快乐。它唤起的是读者的共鸣,使我们太过有话可说和急于表达,而非真正的思索。

  伍绮诗具有出色的文笔,她下笔简洁,描写精准,叙事收放自如,在细节上注重铺陈,使得每个转折都恰如其分,这些自然有作者的天赋在其中,但同样也可以经过后天的训练,而这恰受惠于创意写作课。伍绮诗从高中起就坚持参加创意写作和戏剧创作课程,并编辑文学杂志,在密歇根大学进修艺术硕士期间,决心专职写作。她像一名手艺高超的厨师,将种族、性别、家庭、性取向、成长、认同等元素搭配妥当,烹出一锅不错的饭菜。她在采访里谈到:“不管我的故事的主角是否为华人,我试着写作的是普遍人的生活经历——家庭、爱和失去。我希望不同背景的读者都会被其触动。”她明确知道作品的成功与华人身份和种族歧视相关,并且勇于承认,可过于明确的设置让小说停留在简单的模式化层面,未能成功地传达出作者的雄心,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创意写作训练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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