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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将芜,胡不归?——《赤贫的精神》修订版后记(孔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18日09: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孔 见

  我出生在一个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荒凉的沙滩上,到处都是仙人掌和野生的蒺藜,还有破旧的船、溺水者冰凉的身体。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告知,我生 活在一座岛屿上,四周包围着茫茫无际的大海,头顶则是吞没一切的天空。站在高耸的海岸上,我感到整个世界都要离我而去,一种被遗弃的感受萦回在幼小的心 中,像一团挥之不去的云雾。我觉得,我出生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乡,我的家乡在苍茫的海天之外。而就在我前来的路上,有很多的人因为找不到食物,无奈地离开 了这个世界。说起来令人难以相信,大约在十岁甚至更早以前,我就纠结于我是从哪里来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这样的问题像毒蛇一样纠缠着我的思想,让它陷入 一种落寞的沉思当中。寻寻觅觅,时常听到一个声音缥缈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就像母亲在呼唤迷失的孩子。坐在房间里,有时会觉得有人在敲门,拉开门外面却空空 荡荡,只有无形的风胡乱地吹向四面八方。

  我对生活的记忆是从一个梦开始的。在梦中,我从天空最深邃的高处突然失足,身体旋转着跌落下来,像一个自由落体,一只被击中的鸟,掉啊掉啊,越 掉越快,所有的云都向我涌来,却挡不住我坠落的速度。就在快要落地的时候,我惊醒过来,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这时候,支撑着我睡床的地面才变得真实起来, 它布满了厚厚的尘土,人就在尘土里生活。这个梦成了我睡眠的一部分,在重复了无数遍之后,它变得十分熟悉,以至于在坠落的过程当中,我就提示自己,不要害 怕,没事,你不会死的!直到大约30岁之后,这个梦才从我的睡眠里消失。我终于体验到无梦的睡眠是多么酣畅。

  揪心的问题裹挟着惶恐不安的梦,使我变成一只焦虑的蚂蚁。我是一个不合群的孩子,一种不溶于水的液体,即便是与小伙伴们玩得很开心的时候,背后 都有一种深广的孤寂。我不太关注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去围观别人的热闹,也不太能够理解大人们在想些什么。然而,他们之间为了某件东西是你是我、是多是 少而大动肝火,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总让我感到深深的伤痛与悲哀。在我看来,许多人活着似乎是为了相互折磨、彼此虐待。内心时常感叹,这一切是多么无 意义的啊。每当母亲与邻人发生冲突的时候,不论在理不在理,我都站到对立面来责备她,以至于她老觉得我不是她亲生的。

  由于总想着怎么从这些荒凉的事物之中逃离,对眼下的生活与人们的行状无心留意,以至于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向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认识的任何一 个人,包括他们之间撕撕扯扯的事情。特别是复述人与人相互对骂的情形时,我总是找不到相应的词汇。我很佩服有的女作家,可以津津有味地描述家长里短,把一 场鸡毛蒜皮的吵架写得硝烟滚滚、惊心动魄,如同一场战争,但我不喜欢。我很怀疑她和所写的人是一路的,这很不美好。不入世的态度,阻止我去成为一个好的叙 事者。因此,在凭着想象力写过一阵子寓言性的小说之后,我就主动选择中止。

  大学时代,我读的是历史,但它并不妨碍我对文学如饥似渴的痴迷。走进社会之后,我过于单纯的心智或许能博得朋友的信任,却不利于应对人际之间复 杂的利益关系;过于鲜明的道德感也让我难以融入世俗。文学的爱好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加剧了内心的忧患。它把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看到一片落叶也会浮 想联翩,对很多的事情无能为力,却又无法释怀,空抱一腔滚热的情愿。我的夜晚变得比白天还喧闹,简陋的木板床翻腾着汹涌的波涛,有时半夜里爬起来,像比目 鱼一样在月光下到处游荡。我知道自己已经陷入迷津之中,实在不愿长此下去,被自认为无意义的生活搅得昏天黑地。我必须看清这个世界和生命的真相,哪怕它是 多么狰狞。

  “未经检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古希腊哲人的箴言,被抄录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成了我的座右铭。我决定从文学的习写转向哲学的思问,开始了 精神寻乡的漫长旅程。20世纪80年代,国门敞开,西方思潮鱼贯而入。顺着潮流,我寻访过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弗洛伊德、荣格、萨特、海德 格尔,还有爱因斯坦、波尔等众多的思想家,他们的话语都曾开启过我的心智,却未能缓解内心的焦虑与惶恐。我惊讶地发现,许多备受顶礼的现代主义大师,如波 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卡夫卡,其实都是些病人,而且有的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他们其实是人类精神的祭品,代表同胞去受难。其价值不在于化解 什么问题,而只是将遭遇的问题尖锐化地摆到人面前,让人有同病相怜、抱头痛哭的慰藉感。即便是那些看起来没什么毛病的哲人,他们对人生给出的答案多数是否 定性的。一种无家可归的绝望情绪与难以驱逐的荒谬感,弥漫在20世纪精神的天空。某个特殊的机缘,让我回归于东方古典智慧的领域,寻访那些宁静而深邃的智 者,并从此有了浪子还乡的感觉。我无不惊讶地发现,鲁迅先生曾经于无所希望中久久彷徨、走不出去的“无地”,却早就有很多人在这里安身立命了。田园将芜, 胡不归?

  伴随着个人精神探问的,是我的随笔性书写。对于作者而言,它是自我治愈的药石,是一个病人给自己开出的方剂。在某种意义上,也记录了一个人精神 逐渐康复、并健壮起来的过程。其中,许多批判性的激越文字,与其说是指向社会人群,不如说是指向作者本人,是在给自己做思想转化工作。在我的第一本书的后 记中,有着这样的文字:“写作或是为了排泄情愫与思维的沉淀物,以获得身心的畅通;或是为了灵魂的飞翔与精神的建瓴。我是一个懒于表达的人。这些年来,我 生活在一个秩序混乱、缺乏安定感的背景中,许多情绪和念头在身心内部冲动着找不到出路,变成一种邪气污染了我生命的源流,甚至危害我的健康。写作对于我, 便如同一次又一次的打扫。我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像高山顶上的天池,承受天地的恩泽,并以清纯的品质映照万物的本质,让掬饮者周身通灵畅美。”20年之 后,在文字垃圾随处堆积的今天,这段话至今仍然是我的写作得以持续的理由。

  本书是我的第二部随笔集,2004年收入“先锋批评文丛”出版,因此结缘于一些素不相识的朋友。内蒙的李悦先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评论,北京的谢 平先生来函与本人探讨书中涉及的问题。一个不知名的读者挂在网上的文字,也让我感到了欣慰。他说,“我很难系统形象地描述出这本书阐述的哲学,就像我无法 口述一个病人的病状让医生开药。我如同一个病人似的在这里接受治疗,接受一本书的治疗。这是一本能让人联系起自己所看所感的书,或者说,这是一本能让人思 考的书。作者富有想象力的语言下,无不藏着对文学对人生的感悟和见解,让人焦灼的情绪平静下来。”在学习中医知识的过程中,我发现许多深有造诣的医生,都 曾经是危重的患者,久病成医是患者最大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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