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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学军“男孩不哭”组合:好故事的力量(刘秀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13日09:1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秀娟

  彭学军的“男孩不哭”组合(《浮桥边的汤木》《戴面具的海》《森林里的小火车》)能让人有“出人意料”的兴奋,能让人叹服作者在故事设计上的高明,实在不容易。

  越来越缺少好故事。尤其是校园情景剧,轻松活泼、滑稽好看,自有一份生动和鲜活,却让人不满足,觉得寡淡;要么是悲情剧,有时也让人感到温暖,却因为叙事的简陋而漏洞百出,人物的对话、行动、情感都别扭着。总之,缺少让读者信得过的故事,那种有意义的好故事。

  “男孩不哭”组合是脆生生的好故事,它出自彭学军之手,在享受好故事的同时,也喜悦于作家的自我超越。彭学军是一位风格鲜明的作家,常被描述为 “女性的”、“诗意的”、“温婉的”、“忧伤的”,尤其是接连获奖的《你是我的妹》和《腰门》,让她的“湘西写作”成为一种具有标志性同时也是遮蔽性的风 格。接下来,彭学军会往哪里走?“男孩不哭”组合是她的答案。

  《你是我的妹》和《腰门》是生活自然流淌的美和强烈的命运感形成的张力,有一种自然敬畏的情绪在,读完之后,你很难复述故事梗概,而是感受到生 活和一些人的命运,被一种氛围紧紧地包裹着,产生无数复杂的体验,美好、伤感、恍惚、忧愁……它们有一种自然的时序在里面,写生活的突变,期冀的却是生活 的恒定。但是,这三部作品却都具有“明晰”的故事之美,从开篇,作者就显露出强烈的讲故事的热情,很快就把读者带入到对故事的期待中。

  “男孩趴在墙头上,他打算像猫一样爬过去。”这是《浮桥边的汤木》开篇第一句话,简单明了,又让人有戏剧性的期待。一个被锁在家里、被父母呵护 的男孩,开始了他的逃离和探险。笼子外的世界刺激着他,让他兴奋、激动,同时也有意想不到的危险。一个规规矩矩、普普通通的男孩子,居然在“暑假之前就要 被杀死”!该如何度过这接下来的21天?一个10岁的男孩在死亡逼近时,该如何度过?作者设置得非常巧妙:他告诉了谁谁就会遭殃,如果跑了,父母要抵命。 凶手已经明明白白制定了规则——汤木必须独自面对这场谋杀。主人公身处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

  《戴面具的海》是超拔的想象和精准的日常生活的巧妙结合。它的开篇很日常,但故事在不经意间急转直下:陪妈妈逛小店的海,得到了一个很酷的面 具,然而,这个狰狞的面具自此就长在了脸上,摘不下来了。短暂兴奋过后是要以非日常的面貌来应对日常生活,“这面具怎么才能摘下来”?“如果摘不下来怎么 办”?这是主人公不容易解决的问题,对于一部小说来说,也不是容易处理的结局。

  《森林里的小火车》讲男孩子对机器和拆卸的痴迷,这是一个经常被一笔带过的故事,很少有人会让它成为一个故事的“核心”和“动力”,开向社会与人生的深处,引出三代人的故事,治愈伤痛,开始新的生活。

  三个故事都在20天左右的时间里展开,这样的时间界限,决定了小说不可能选择散漫的叙事,必须要有一个紧凑的结构。彭学军显示了她讲故事的能 力,这是现在很多作家不太擅长的。现在的很多长篇儿童小说,已经消弭了对故事结构的敏感性,很多故事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始,随便一个地方结束,或者无尽 地继续下去。很多日常生活的叙事充满直白描述,直线发展,在阅读中享受不到跌宕起伏的故事魅力。精心铺就的悬念多么稀缺,对故事行进的有效控制就多么羸 弱。

  对于长篇小说来说,结构之所以重要,不仅关乎叙事节奏、线索布排、情节安排等技术性的问题,更直接关系到人物。我们经常也会讨论,小说艺术与单 纯的故事之间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对人物性格的聚焦恐怕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那么人物性格是如何完成的呢?很多小说靠语言、行为以及心理的描写完成,而忽视了 小说结构对人物的最终意义。正像罗伯特·麦基所说,“结构的功能就是提供不断加强的压力,把人物逼向越来越困难的两难之境,迫使他们做出越来越艰难的冒险 抉择和行动,逐渐揭示出其真实本性,甚至直逼其无意识的自我。”在阅读《浮桥边的汤木》时,我不断地想起罗伯特·麦基的这个论断。彭学军把她的人物放到高 空钢丝上,没有转圜的余地:要么完成异常精彩的叙事,既紧张还要从容不迫;要么高空坠落,一败涂地。

  故事开篇便进入了剧烈的矛盾冲突。汤木越过父母的约束,以逃逸的姿态向他理想中的自由行进,当他在这段老城墙上慢慢爬行的时候,已经在坠入险 境。一路上,他的感觉特别闲适,招猫逗狗,甚至还恶作剧地翻窗进到别人家里,偷偷替一个小女孩做了数学题。当这种好心情猛然遭遇“必须杀死他”的预言时, 自然就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冲突。小说给出悬念,也给出各种暗示,但她的叙述非常克制,有所隐藏,很多重要的关节看上去却毫不经意。每一处设计都紧紧地环绕着 大结局,以耐心的叙述把这个中心点的外围都布置好,最后万箭齐发,同时射向靶的,达到故事的高潮。整个小说前后呼应,在偶然与必然交织的逻辑中前行。比 如,小女孩“雨夹雪”非常关键。如果不是偷偷给这个小女孩做了数学题,也许就错过了“杀手们”的对话;如果不是同桌多多强令汤木加入合唱团,他就失去了和 “雨夹雪”近距离接触,故事的高潮也在合唱团的演出中升起——原来,要被杀死的是话剧中的“汤姆”,汤木碰巧听到了雨夹雪的表哥和同学对台词,那台词从荒 疏的旧宅中传出,还伴着“草莓味道真不错”的日常对话,读者和汤木共同陷入这种迷惑和紧张中,随着期限的慢慢来临,期待越来越高,既希望死亡无限遥远,又 盼望早点知晓答案。

  所有的叙述都以一种有序的力量来凝结,自然却必然地朝向一个方向生长,就像一个丰实的苹果,有它自身完整的构造,在阅读中,读者有从外到内逐渐品尝的过程,果核肯定是要最后呈现。有很多不同的部分,但是所有的部分都在一个结缔处汇合。

  有了一个好的故事结构,更难的问题来了:一个仅仅10岁的男孩,他如何面对迫近的谋杀?心理崩溃,获得帮助后坚强起来?激发起英雄气概,勇斗敌 人?显然都不是我们所期待的。把握好汤木的心理成为了关键。彭学军的选择是,在正常行进的生活中描写汤木内心的惊涛骇浪,在濒临崩溃中精神的强力默默地、 柔韧地生长。在父母和同学眼里,这个男孩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但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有时候勇敢、友善,有时候任性、悲伤。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 汤木自己,处处都是死亡的暗示:

  多多上学路上遇到灵车,随口问汤木:“你猜猜是谁死了?”汤木干脆利索地回答:“是我死了。”

  看到校园里的花,“我不在了,他们仍在开着吧?”汤木悲伤又羡慕地想。

  “这么多人,肯定都能活到放暑假,包括在街心公园的石凳上闭目养神的白胡子老爷爷和蹲在他脚边的小狗,惟独他汤木不可以。”

  还有草莓,这个带着死亡气息的象征,作者让它不断地出现,提醒着汤木死亡的期限。原本是汤木最喜欢的水果,娇嫩、甜美,现在却狰狞、恐怖,仿佛是死亡的诱饵。小说处处充满暗示,却并不刻意,真正做到了“理应如此”。

  汤木的心理展开非常充分,即便到了最后的时刻,“要被杀死”的念头依旧牢牢左右着汤木,使他恐惧得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当话剧开演,仍以为是要借此机会杀掉他,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浑身战栗。它是一次虚拟的死亡,却有了真实的面对。

  《戴面具的海》也很“悬”,弄不好就落入俗套。作者的巧妙在于,在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时刻轻松摘下,没有理由,就像它长在脸上时也不曾有理由一样。

  相比而言,《森林里的小火车》在社会介入、情感深度上的开掘更深,但是故事的处理相对要弱一些。多重故事交叠在一起,一方面有了层次感,时空感 更加深远,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叙述的游移。更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叙述的节奏和基调内,要完成那么多重大的命运起伏,有点过于“举重若轻”了。情节、感情、 人物关系都非常复杂,但是内部的叙述却没有展开。比如舅舅对小火车的复杂情感,他从小迷恋它,然而他却亲自驾驶它吞噬了自己的女儿,这天的护路工正是舅舅 情同手足的朋友徐志翔。这场悲惨的意外改变了两个人的性格和命运,汹涌的愧疚感让舅舅从此寡言少语,而徐志翔却变成了“徐疯子”。虽然生活中有这样的可 能,但是小说里要解决:为什么徐疯子承受的愧疚、罪责、宿命感要重于舅舅呢?而且,面对疯了之后的好朋友,舅舅似乎又什么都没做。那舅舅的愧疚感是不是要 再加一份?因为罗恩的到来,他们与往事和解,也敢于重新面对彼此。情感上很动人,但是从“技术”上来说有些过于简单了,三代人的悲欢在目前的叙述框架中显 得局促。

  现代社会中男孩的精神危机,或许是彭学军创作的出发点,在她看来,“较之女孩,男孩成长的诡谲与艰辛在别处”。但是,目前的儿童小说中,对男孩 的心灵和精神探索又非常有限。汤木、海、罗恩这三个男孩,是我们渴望了很久的“不一样”的男孩。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男孩,是孩子中的大多数,所以小说要发 掘的、倡扬的是每个孩子都可能具备的勇敢、善良、柔韧、茁壮的力量,他们有活力但是不闹腾,让人内心安静、安宁。彭学军写出了具有现实感和理想性的生活, 让人惊异她对当下孩子生活的熟悉和儿童心理的把握。

  优秀的儿童小说应在孩子们的日常生活中表现出非凡的、开阔的、深刻的主题,而不仅仅是逗乐,或者最多有点感动、有点教育意义而已。彭学军的小说 讲的是孩子们熟悉的世界,但是却发生了不一般的故事,他和这个故事一起经历紧张、不安、绝望以及希望,在意想不到的结局中获得情感以及智慧的满足,感受到 世界和人生的无限可能性,感到身处其中可能遭遇的困顿,在困顿中觉醒的自身的力量等等,拥有丰富的、多层次的情感体验。

  这三部新作是彭学军新的探索。她一方面有自己非常笃定的文学步伐,不和别人一样,也不刻意区别,按着自己的节拍不急不躁地一本书一本书地写。另 一方面,她似乎又很看重别人的阅读感受,总想多听听你对她作品的看法,尤其是批评,无论这意见准确与否,她会和你坦诚相见。同样,她的作品也有一种安静的 气质,在这个躁动不安、急于表达的时代,这一点非常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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