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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搭建心灵的迷宫(林少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12日10:26 来源:青岛日报 林少华

  对一个作家而言,保持敏锐的神经尤其重要。敏锐的神经之于心灵,犹如根系枝梢之于参天大树,在上可以触摸到清风玉露月色星辉,往下能够探寻黑暗土壤的秘密和小生命的私语——哪怕是世间最细微的变化,也像一场风暴。读月下的小说文字,仿佛是在破解心灵的迷宫。曲折,幽暗,繁复,充满知识和智慧,但又不是纯粹理性主义的机械,而是每一个语句都带着温度和质感。或是灼热的,或是冰冷的,或是温软的有气息的,仿佛来自神经末梢的体验或幻觉。总之,她不是靠知识来写作,也不满足于文字游戏,而是企图搭建心灵的迷宫,以超验和审美来对抗庸常的生活。

  博尔赫斯说,一条大河是水的迷宫,丛林是树木的迷宫,城市是街道的迷宫,图书馆是人类思想的迷宫。月下则以敏锐的内心构建了月下的文字迷宫。也许人类的心灵本身就是一个迷宫,月下只是将那些从神经末梢滚落的语句排布在了纸上。就像一位骄傲的公主把珍珠宝石肆意抛洒出去,任其弹跳出一片又一片华美的光芒。读惯了故事情节呈线形发展的读者,大概会对月下的写作技巧感到惊异。毕竟热爱迷宫的人,大多都有相当高的智商和审美水准。她打破故事的时序,不断插入内心的独白和对往事的回忆,使正在推进的故事和已经过去的故事交叉在同一感觉层面上,让作品处于一种亦梦亦幻的氛围中,仿佛时间凝固成了一帧一帧的电影胶片,往复播映。

  月下的小说的语言当然是母语,却又似乎带有某种非母语的特质。想必受过西方文学、尤其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其语言的质地不但隐约折射出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的影子,而且多少映照出尼采、弗洛伊德、荣格和柏格森的神采,不妨说是文学、美学、哲学和心理学的混血儿。不过她并非西方文学的追随者,而仅仅从中汲取营养,力图创造出属于自家风格的作品。

  与此相关,月下小说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偏重于心理感受。从心理而感觉,以感觉触及时空、山川、人物、动物,以此营造出近乎迷幻的艺术氛围。人性的扭曲、压抑都被抛掷在荒诞的现实中。

  例如:“清秋有气无力地躺到床上去,等待黎明的一线曙光。路灯的光像一团团黄晕洇湿了窗帘,混沌且暧昧。风在盲的夜里呜咽,张牙舞爪的树枝在窗上影影绰绰,像兽的影子。她别过头去,不想做噩梦。远处一声火车的啸鸣。她睡着了。”(《人和猫一样寂寞》)

  类似的氛围营造方式的例子还有很多。将感觉嵌入现实,或将现实融入感觉,二者几乎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应该说,月下非常在意表达的精准度,精挑细选的语言,力求在华美之中呈现语言的力度。好比高明的将军,巧妙安排一兵一卒,推出风雨不透坚不可摧的阵列。

  与此同时,作者对美的要求也达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不时打破装满珍珠的翡翠瓶,让华美的语句滚落一地。

  此外,作者在浓墨重彩勾勒人物内心和荒诞变形的现实时,并未忽略故事架构,具有高超的故事设计技巧。她通常先在故事外部留出一个宏大的轮廓。轮廓有时候是若隐若现的,有时候干脆是一片空白。而后开始花大力气排布精密的故事内核,悬念迭起,出人意料,似乎要将一个有无限可能性的故事关进密不透风的小环境内。最典型的是 《风住尘香花已尽》和《月白》这两篇,《风》将故事收紧在宫廷,《月》将故事集中于豪宅。

  《月白》背景是两座大宅,一座宅子是荒草丛生形同废墟的苍家老宅,一座宅子是桃红柳绿宛若王府的若木之家。某日,一直大门紧闭的荒宅里忽然来了个女人。女人带着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月白——小说的男主角。男孩成年后,豪宅中的两姐妹都爱上了他,一个是天真活泼的扶桑,一个是聪明伶俐的扶疏。用她们母亲若木的话说,一个聪明得可厌,一个天真得可耻(事实证明她对自己的两个女儿都不了解)。月白喜欢的是扶疏,又不拒绝扶桑。未来的岳母为他牵的线是扶桑。遵从未来岳母的意愿,他不但能获得美眷,还能继承家产,从而恢复自己已经败落的家族。其实,若木对月白怀着刻骨的仇恨。准确说来恨的是月白已经去世的父亲,现在转嫁到了月白身上。她为月白和扶桑牵线,不过是为了证明她能控制这一切。然而,人也许可以通过手腕来掌控现实,却不能掌控自己的心。她万万想不到,她自己的女儿扶疏会杀了她,随后扶桑又枪杀了扶疏……而月白并没有为扶疏报仇,甚至对命运没做任何反抗,他接受既成事实娶了扶桑。多年以后,月白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苍氏家族也早已恢复了声望,而对门却成了废宅……作品设置了很多悬念,月白的父亲究竟因何入狱,他与对门豪宅内美丽的女主人若木有过怎样的恋情?月白的母亲究竟是因何而死,是被若木谋杀的吗?扶疏死后,月白是怎样接受扶桑的?没有讲述的故事太多了,这是一个浓缩了巨大外延的作品。

  从表面看,这是大概发生在清末民国年间的家庭故事。而就家庭伦理和人性而言,永远不存在过去与现代的问题。作为母亲,若木爱自己的两个女儿——扶疏和扶桑,但这个爱不过是出于一个天然的前提,即她生了她们。抛开爱的血缘属性,若木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似乎也没打算了解她们。她对她们好,不过是想把她们当做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同样,承担恢复家族事业重任的月白,难道就没有利用爱情和婚姻达到现实目的的嫌疑吗?作者在这里把人性的虚伪、自私乃至扭曲刻画得淋漓尽致。

  无需说,文学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解决问题,也很难解决现实问题。但它可以深入人的灵魂,把人性剥开,让人发现美与爱、善与恶,及其根源所在。月下作品中的人物,是栖居在一层层雾后面的,是不完美的,甚至是残酷的,丑恶的,但其中有文学的真实,一如文字迷宫中的米诺陶洛斯那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具有人(善良)和牛(扭曲)的二元性。

  (《蛀空》,月下著,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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