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对春秋史作诗——《复兴诗草》读后(朱延福)

《复兴诗草》 肖复兴著 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金秋时节，读复兴的第二本旧体诗集《复兴诗草》，心生一片暖意。诗集收纳的三百余首诗作，绝大部分涉及的人物、事件都与我和我们朋友圈有关联，其中的不少诗句：“少年曾经同命运，三江寒水对萧森”、“沧桑四十余年过，还债青春不尽深”、“青春断想缤纷处，禅静佛空药是师”……都是我们一起在久远前或近期内发生的故事，引发的喜怒哀乐是我们共同的身心体验。

　　青少年时代学校生活、“文革”带来的创伤及后遗症、上山下乡的酸甜苦辣、中年以后的立家创业和生儿育女的艰辛、退休以来的灾病纷扰；香山颐和园、青海湖大戈壁、阴山麓北大荒；离别、思乡、暗恋、探亲、酒醉、梦醒、碰壁、洒泪、抓药、住院……“青春消白雪，旧事入苍溟”、“蹉跎谁向青春舞，惆怅长吟白发诗”……都能唤起我们的回忆，搅动我们情感的波澜。在这些诗面前，我们内心如同回音壁似的，情不自禁地荡漾出绵长的回声。复兴自己透露“自退休后，懒散的我，不再记日记，却迷恋起了旧体诗，这些诗便成了我的日记变种”。其实，“梦为相对诗成史，书对春秋史作诗。”这些诗也记录着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轨迹和心路历程。“青春过后情初熟，白发生时梦已残”是我们的慨叹；“晨钟应悔青春季，暮鼓难羞白发僧”是我们的自省；“曾经沧海难为水，依旧青蛇易作仙”是我们的警策。

　　这本诗集对我的亲切感，还有另一层特别含义。我和复兴不仅同龄，还是中学同班同学。我们几个同学，年轻时就朦朦胧胧地喜欢古诗古词，即便赶上“文革”、上山下乡的冲击，命运沉浮，思想波动，依然常写些旧体诗，互相唱和，抒情传信，寻求精神上的互相抚慰和激励，半个世纪，乐此不疲。所以，读复兴“星落常为清水梦，雪融每作浅诗题”；“常忆前尘凭梦到，每思往事取诗看”这样的诗句，会涌出一般读者难有的心动与回忆。雪泥鸿爪，弯弯曲曲，有我们在学习旧体诗的过程中同步学习与提高的足迹，读来别有趣味和启示，既像在读复兴，也像在读自己。

　　复兴深有体会地说，“格律则是旧体诗尤其是格律诗至关重要的律令”，他对过去曾经写的旧体诗几乎一风吹地评为不合格，这让我也跟着汗颜。他说：“格律，让平仄和对仗，有了音乐般的韵律，有了词与词、字和字之间细致入微、紧密非凡而奇特无比的关系。”它不应该被视为枷锁和戒尺，它能为诗插上美丽的翅膀。应该说，这是这本诗集艺术最应该重视之处。

　　复兴强调古体诗自有的语言体系，这是一种独特的认识理解和表达方式以及审美价值，有别于现代的和外来语的。虽然容许恰到好处的白话入诗，而且赞赏其独有的直白并不寡淡的效果和趣味，但总体而言，诗句还是行走在古诗的语言系统中。“旧章裁作册，新韵剪成枝”是复兴的追求。“惟愿诗多心自暖，犹期病减药相闲。”“焉知命弱不禁水，岂信调高犹自飞。” 看虚字“犹”的运用，能领会他的用心。在动词的选配上，他更是像调兵遣将似地注意嵌到恰当的位置上，一下子使语句活了起来，充满栩栩生气和迷人的动感。“守白不通知黑路，追风最负落花天”句中的“负”字、“弄琴月下风吟柳，泼墨灯前雨画荷”句中的“弄”“画”两字，不是都有情有样地跳动起来了吗？

　　其中工整且精彩的对仗，是格律诗最迷人的地方，也是复兴对诗的语言自觉的追求。相关词语准确对应，包括位置、词性、词类语句中的作用等等都需要协调一致，包括连接词的承转关系都要恰当且符合逻辑。比如，“冲天怒语云悲切，匝树哀歌鸟寂寥。”、“一枝梅放香犹在，三弄笛吟韵不存”都写得很恰到好处，很熨帖。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对仗的基本要求的话， 唯美的情景画面感的展现，让对仗语有声有色有味，五官六感都可调动起来体验，便常会让你眼睛发亮，赏心悦目。“墨研白发春犹在，茶润蓝关雪未融”、“云深紫蓟何方见，水远红帆几处停”、“老院无人寻旧迹，深宅何处起鼾声”、“青灯黄卷里，红烛白发前”都很有美感和情致。

　　巧妙的虚实结合创作手法，是这本诗集的另一特色。很少见他一竿子到底地写实，“瘦马尚能寻古道，断桥不必怨残霜”；“天清自减云遮月，心定相多鸟乘风”；这样多姿多彩的比兴则俯拾皆是，以古诗的语言书写现今的感触，便使得生活多有诗性，语言多为诗化，而避免直白浅露。但是，有时候，他又偏偏直白到底，一首写给《北大荒流人图》作者郑加真的诗，感慨该书最后附有1364流放右派名单，复兴在诗结尾处写到，“名册长长压卷尾，惊心最是众冤魂。”直白却直抒胸臆表达对历史受害者的深切同情。在写《老傅六十五岁生日》的诗中，接在“惟愿诗多心自暖，犹期病减药相闲”后的结尾句这样写道：“应知奔七须珍重，半为孙儿半小边。”句型语态随笔锋一转，直言相劝的殷殷之情留下绵长暖意。应该说，这既是复兴对古典格律诗艺术的一种追求的法度，也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认知的态度。这也是他为什么在这本诗集后记里殷切倡导把中国独有的格律诗，重新提到中国人的文化议事日程中。他特别强调格律诗“是我们许多中国人的情感和思想最适合最朴素也最流行的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