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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艾略特的“猫经”(李捃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09:2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捃君
  

  1939年,《荒原》已经出版了17年,而获得诺贝尔奖的《四个四重奏》还要隔4年才面世。此时,T.S。艾略特做了一件后来很长时间里没人记 得的小事——出了一本关于猫的童诗小册子,叫《老负鼠的猫经》(The Old Possum’s Book of Practical Cats,以下简称《猫经》)。这些诗全是游戏之作,毫不正经,据说最初的读者是朋友、教子或费伯出版社同事的孩子们。

  有些批评家抱怨说,诗里的信息完全没有延展性,无非是艾略特与朋友之间自制的小密码而已。很快艾略特的严肃作品《家庭聚会》和《什么是基督教社会》出版,这一小插曲也就此沉寂。

  神奇的事情发生在艾略特去世之后。作曲家安德鲁·韦伯觉得这组童诗非常有意思,几经辗转,得到艾略特夫人的授权,又从艾略特未公布的手稿中挑选 了一部分,谱上曲,制作成了音乐剧《猫》。谁也没有想到,这出满台子紧身衣,情节薄弱的戏,竟然成为史上最畅销的音乐剧之一和当代文化消费主义极具概括力 的符号。

  但直到今天,《老负鼠的猫经》是音乐剧《猫》的原作这一事实,仍属于相对小众的文学八卦。在英文读书网站Goodreads上,C.S。刘易斯 的《纳尼亚传奇》有一百多万读者评分,而《老负鼠的猫经》只有一万多个。不过,艾略特本人十分喜爱这本小书。据艾略特夫人回忆,他时常拿一本放在床头,时 而改动句中的一两个词,念念叨叨,喜不自胜。

  给猫起名不容易,/它可不像假日游戏。/如果我说,一只猫得有三个不同的名字,/你一定以为我疯得没法儿治。/首先,一只猫有在家里常用的名 字,/比如彼得、奥古斯都、阿隆佐或是詹姆斯,/比如维克多、乔纳森、乔治或是比尔·贝利——/都是些朴素好用、平平常常的名字。/也有花哨一些的名字, /你会觉得读起来更动听。/有些给夫人,有些给绅士,/比如柏拉图、阿德墨托斯、厄勒克特拉、得墨忒耳——/但也都是些朴素好用、平平常常的名字。/可我 告诉你,一只猫还需要一个特别的名字,/一个与众不同而高贵的名字,/否则他怎能把尾巴竖得老高,/胡须抖擞,得意洋洋?/对于这类名字,我有一些好建 议。/比如芒库斯抓扑、夸克叟、康可拍特,/比如棒吧鲁娜或是吉利劳若姆——/这样的名字从来不会被第二只猫用去。/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名字。/一个 你永远猜不到的名字。/一个人类永远研究不出的名字。/只有猫自己知道,却永远守口如瓶。/当你注意到一只猫陷入沉思,/告诉你吧,原因只有一样:/他正 痴痴地思索,/思索,思索着他的名字,/他妙不可言,妙得可言,可言又不可言、/意味深长、难以言喻、独一无二的名字。

  ——第一章《猫的命名》

  也难怪,这就是一本十分纯粹的、艾略特献给自己的两个爱宠——猫与语言的小书。艾略特爱猫如命,身边总是有大小猫众。他也充分享受唇齿之间的乐 趣,给猫起了十分逗乐的名字,比如Pettipaws(小小爪子) 和 George Pushdragon (乔治·把龙打倒,圣乔治是天主教中的屠龙英雄),还有难以追究意义的Mungojerrie和Rumpelteazer,这两个名字的并列产生了奇特的 音韵和节奏感,它们后来化身为《猫经》里两只猫小偷。而《猫经》里吐槽的“我认识一只猫,它有个习惯,除了兔子,它对什么都没胃口。当它吃完了,还要舔一 舔爪子,以免浪费洋葱汁”,说的就是他的猫“小小爪子”。

  在艾略特早期诗作中也已是猫影幢幢。1915年奠基之作《普罗弗洛克情歌》里,就有“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蹭着它的背,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鼻 子和嘴,把舌头舔进黄昏的各个角落”这样的借喻。1917年的《风夜狂想曲》里,描述了阴沟旁的流浪猫“耷拉着舌头,吞咽着一小块变酸的奶酪”。还有一首 诗直接题为《咏波斯猫》。

  不过,没有哪首诗能像《猫经》这样让艾略特直抒胸臆。《猫经》原有14章,1952年再版时增补了第15章。前14章中,除了第一章和最后一章 相当于总起和总结,其他各章各自描述了一群或一只拥有特殊名字的猫,如,杰力卡(Jellicle)猫族、魔术猫密斯托弗里先生、剧场猫高斯、铁路猫史姆 伯沙克斯、逍遥法外的神秘猫麦卡维第,等等。(但是唱《回忆》的魅力猫葛丽兹贝拉是从其他手稿中“捡”来的,不在其中。)有的学者感叹,Jellicle 这类造词的感觉,完全像是出自无稽诗中刘易斯·卡罗尔、爱德华·李尔的序列。当然,无稽诗也不是卡罗尔的首创,它可以追溯到莎士比亚和格林童话,不过当时 的浑名叫谎话诗。它拥有幻想、讽刺、戏仿等种种因素,但最简明到位的特点却是通过音韵或逻辑上的不协调让人觉得滑稽。造词是无稽诗中常见的一种现象。在某 种意义上,卡罗尔的造词术比艾略特对秩序的颠覆要更彻底一些。卡罗尔并不赋予新词确定的意义。比如,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爱丽丝问Humpty Dumpty Jabberwocky这首诗中某些词语的含义。Jabberwocky的构思脱胎于多年前,卡罗尔在家庭杂志Mischmasch上的一些断章。那时他 也对其中一些词做过注解,却与Dumpty截然不同。很显然,在他那里,语言不承担交流功能,那么它的意义也像他笔下的柴群猫一样可以随时消解和重建。

  艾略特的《猫经》总体上却是明晰的,尽管他造了如此多的新名词,因为每一章可以说都是对一种命名的界定。如罗腾塔格(The Rum Tum Tugger)是一只有逆反心理的猫。“如果你给它吃山鸡,它就要吃松鸡;/如果你给它住大屋子,它就要住小公寓;/如果你给它住小公寓,它就偏要大屋 子;/如果你给它一只小耗子,那它就一心想要大老鼠;/如果你给它一只大老鼠,那它宁肯去逮小耗子。”

  艾略特的长处在于对音韵的把握,通篇或者隔句压韵,或者连句压韵,大多数是两句一换韵,还有八到十句同押一个辅音的。而这样写出来的诗句,新鲜却不拗口,意象独特却不生硬。

  但是,这位用绝望荒原感受为20世纪定调的诗人,竟也有俏皮、诙谐的一面,的确让很多人难以接受。追究起来,他对无稽诗的偏爱,除了对英语音韵 的探索、对“命名”天然地热爱之外,可能还有一部分文化身份造成的心理原因。艾略特生活的时代有一本广泛流传的故事集《瑞姆斯大叔》,里面的故事来自非洲 裔美国黑人的口耳相传,由乔尔·哈里斯整理,用方言记录。艾略特自称“老负鼠“,是由于他和庞德常用里面的主角老负鼠和兔子戏称对方。此外,他们还仿照黑 人方言通信。上世纪20年代左右,英语标准化运动兴起,身上打着美国语言烙印的艾略特时常感受到英国文学小圈子的排挤。他后期变得比英国绅士还英国化之 后,仍觉得自己是侨居伦敦。美国人一向有利用黑人语言表达对正统英语挑战态度的传统,而艾略特使用这一“第三世界的语言”也是试图塑造同一姿态。《猫经》 虽不敢肯定有方言的成分,它对语言标准化规则的叛离却与方言殊途同归。换个角度说,幸好有《猫经》,才得以将比《荒原》作者更完整的艾略特还给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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