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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孙犁评论(卫建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1日09:39 来源:天津日报 卫建民

  晚年孙犁的文学成就和生存状态,是文学界、读书界长期研讨的话题。自从刘宗武汪家明先生以“耕堂劫后十种”为名,将孙犁晚年的十本集子结辑一起,重新编辑出版后,就为研究者提供了可靠的文本,晚年孙犁更形成一个焦点:在目不暇接的出版物中,一位老作家的十本小书,生前既享盛誉,死后佳评如潮,实际已进入不朽之域。

  那么,“晚年”如何界定呢?如果以60岁为限,60岁后的孙犁,刚刚“解放”。一九七六年后,六十三岁的孙犁开始了毕生创作的又一个丰产期,对于十年浩劫,他曾说:“在二十世纪之末,世界文明高度发展之时,竟会出现林彪、‘四人帮’,在‘文化革命’的旗帜之下,企图灭绝几千年的民族文化。遂使艺苑凋残,文士横死,人民受辱,国家遭殃”(《文字生涯》)。孙犁的十本集子陆续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实现了“再写出十本小书”的宏愿。这时,“文革”已进入后期,他在供职的报社上半天班,用他自己的说法,是以“见习编辑”的身份审读来稿。回到家里,就是读书、修补书,给书籍包书皮,还有就是养花养鸟,生活似乎已恢复常态,但在劫难中受到创伤的孙犁,却冷眼观察形势,对国家的命运和前途时时忧虑。周总理逝世后,他破例去邻居家看电视,从《参考消息》上摘录对周的评价,并在书皮上记下当天的感想:“今晚至邻居家看电视:向总理遗体告别。余多年不看电影,今晚所见,老一代发皆霜白,不胜悲感。”同一条杂记上,他还以敏锐的观察力写道:“邓尚能自持,然恐不能久居政府矣。”这是1976年1月13日,一直被外界误会“不关心政治”的孙犁的思想状态。

  “文革”后期,孙犁以不合作的姿态抵制“四人帮”的诱惑,用行动否定了当时的暗无天日。所以,晚年孙犁,最重要的是保持晚节。

  1976年10月以后,历史发生转折,孙犁才从幻灭状态苏醒。他进京参加了劫后的第一次文代会,见到了久别的同道、朋友,还在会议上发言,情绪亢奋。不过,动乱后的文坛惨状,使敏感的孙犁大为失望,他的存在,在当年的文坛,并不引人注意。我查看过这次会议出版的摄影画册《文坛群星谱》,里面收入“文学前辈”、“后起新星”,用《红楼梦》的话说,“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他就是孙犁,缺少一个孙犁,没人在意,这次文代会,对孙犁来说,真是“为了告别的聚会”。

  孙犁出生在农村,了解“耕作”的全部含义,所以,“耕堂”绝不是附庸风雅的斋名,而是文学劳动的宣言。在经历了“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二十年的创作空白后,孙犁又开始了笔耕生涯。既然疾病和动乱耽误了那么多的时间,他得赶紧开始耕作了。1979年,《晚华集》出版,以这本小书为标志,晚年孙犁的新面貌渐次呈现,动摇了“四人帮”对他旧有的定评。在20世纪80年代初大专院校中文科通用的教材上,孙犁是和三位作家并列,被编者拨堆儿提及的,而晚年孙犁用辉煌的文学劳动实绩,才使评论界转过头来,并重新评价他早期的作品。

  文学界曾有一种疑虑:晚年孙犁足不出户,从不“深入生活”,更不参加团体组织的采风活动,这个老头儿,还能写出什么作品?这类善意的疑虑,否定了人的内心是潜在的现实,不了解人是主体,也是自己的客体。晚年孙犁,从媒体、来客了解外部世界的变化,决然独处,就地取材,在回忆的道路上采撷,向历史的深层挖掘,同时撰写了大量的古代作家作品的评论,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发表见解,抨击现实社会和文坛的不良风气。有些阅读孙犁作品的读者,觉得他晚年的作品“琐碎”,看得不准。其实,孙犁的才气,也使他擅长宏大叙事的创作。《鸡叫》《菜花》《残瓷人》《吃粥有感》等精短作品,是以醇厚的语言记述个体生命的体验,从一粒沙中见世界,是孙犁的风格之一。晚年孙犁的作品,主要在全国几家大报纸发表,赢得众多读者,也提高了报纸副刊的办刊品质。

  孙犁不参加文学界的活动,不挂名团体、报刊的顾问,不在媒体上露面;有许多自定的清规戒律。这是晚年孙犁的生存方式,也是一些人对他有看法的原因。从我对孙犁的了解看,他认为文学创作是个性化的劳动,他的名言就是“文人宜散不宜聚”,一集中,一结为团体,就必然分去很多精力,影响写作。不参加实际的社会活动,并不是不关心文学界的动态。他搬家后,我去新居看望,看见楼道自制的信箱上贴一张纸条:“同志,请将××报放入信箱。”我那时年轻气盛,对他老人家说:“××报有啥好看的!”他说:“是,没啥好看的,但你在这个圈子里……”圈子里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参与罢了,并没有自我“封闭”,更没患“自闭症”。有些事,他真是说到做到。他辞去所有的名誉职务后,连他极尊重的作家丁玲请他担任《中国》杂志的顾问,他都婉言拒绝。在媒体行业逐渐走强后,有些人巴不得天天露脸,用海外的说法是“搏出位”。孙犁不接受采访,是他的戒律。他屏蔽一切有害信息,排除外来的各种干扰,在“耕堂”里挥汗写作,安静读书,为什么反被视作另类呢?

  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盛行的年代,一个高尚的人,与世无争的人,不向组织伸手索要各种待遇的人,也会被看作是个另类。孙犁是从延安出来的老资格作家,按规定,他应该享受较高级别的待遇,这是许多关心他的人愤愤不平的意见。孙犁本人却修炼到不食人间烟火的段位,关于待遇他“心里也根本没把它当一个什么官儿”(《记邹明》),他说,“及至晚年,才知道履历的重要。曾有传说有人对我的级别,发生了疑问,差一点儿没有定为处级。此时,我的儿子,也已经该是处级了。”他能随遇而安,加之自尊心强,绝不会为自己的事向组织开口。以住房为例,在进入报社后,他就有好几次分到了不错的房子,只是他个人的原因,没有去住。多伦道旧居,其实是比较大的房子,但却破旧幽暗;在报社,以单位的级别衡量,他算是级别高的。山西一位老作家的孩子去看望他,看到他住在大杂院的老屋里,不解地说:“孙伯伯,您怎么住这样的地方?在太原,我爸他们,每人一座小楼。”孙犁笑着告诉我:“在天津不行,因为还有作出更大牺牲的人……”言外之意是,在天津革命老干部还有不少,要先考虑他们。北京去看望他的老领导、报社的领导,曾动议他的住房问题,已有实际行动,同样是他个人的原因而没有动迁。学湖里的新居,只能算是普通住宅,他却大为满足,认为是“高级住宅”。在一生最后的栖息地,他写了不少清新欢快的作品。

  1949年进城后,孙犁就在天津日报社工作,时间长达半个多世纪。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以“前店后厂”的方式,连续在报纸上连载。应该说,作品发表的便利,是创作的可靠保障,假如不是连续作业,顺利见报,而是投寄其他报刊,以他作品的不合时宜,再遭遇退稿、修改,长篇能否完成都是疑问。一个作家与一份报纸,是值得研究的课题。在工作关系上,有一个时期,组织上曾让他有多种选择,他经过慎重考虑,还是选择继续留在报社。到了晚年,他在报社这个温暖的集体里,受到了普遍的尊重和关爱。他以报社为家,报社以他为荣。年轻的同仁登门给他理发,替他办理琐碎的事情。《孙犁文集·天津日报珍藏版》收录了他进入报社后,在天津日报发表的所有作品,还有当年的版样、同仁的回忆,是一部绝无仅有、创意独特的纪念文集。其中,邱允盛记述的《孙犁就医志》,透露了孙犁手术住院期间,天津市委、市政府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还有市卫生医疗部门组织的专家小组的工作作风等,感人至深。我看到过一些名人住院后,医院保健处送来的病情报告,报告当然体现患者待遇、组织关心,但仅限于病情、诊治描述均没有温度和感情色彩。孙犁到了晚年,儿女孝顺,集体、组织上关心,怎么会是“悲剧”呢?

  有一年,我和谢大光兄一起去看望孙犁先生。他在谈话中说道,“有点自卑啊!”我刚好读过一本《自卑与超越》的书,便以书名回答他:“有自卑才有超越。”大光兄带着一个小型录音机,如果录音还在,当证实我此言不虚。在世人眼里的孙犁怎么会自卑呢,从心理学研究,也许这是进入孙犁精神世界的又一路径。

  叹老嗟卑,说病告苦,也许传统文人身上的通病,就连孙犁也没能免俗;同时,烦恼、“没头火”像老年病一样缠绕在身,直到他不再说话。1975年2月6日,他在《本草纲目》书皮上题写到:“余修书以排遣烦恼,而根源不断,烦恼将长期纠缠于我身。”

  赵州禅师曾说过:“佛是烦恼,烦恼是佛。”众僧茫然不解,因为佛经上说,佛是脱离苦海、断绝烦恼的觉者,哪里来的烦恼呢?有弟子忙问:“佛为谁而烦恼呢?”禅师曰:“为一切众生烦恼”。弟子又问:“佛祖如何才能免除这些烦恼呢?”赵州禅师厉声道:“免除这些烦恼干什么!”潮汐一样的烦恼一直困扰着孙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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