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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笔谈·(姚海军 吴岩 刘大先 徐刚 丛治辰 侯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30日03:1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姚海军 吴岩 刘大先 徐刚 丛治辰 侯颖

谈谈刘慈欣的科幻美学

姚海军

  按最为简单的科幻分类法细分,刘慈欣的作品属于典型的硬科幻。刘慈欣曾在《科幻世界》的访谈栏目中坦陈自己的硬科幻创作理念:“在想象世界中展示宇宙的科学美”,即用科幻的方式“释放禁锢在科学方程式中的美”。

  当人们说科幻是小众文学的时候,指的其实就是刘慈欣所代表的这个子类。然而,今日中国最为畅销的科幻小说家却是刘慈欣,他的读者涵盖了社会的各类群体。这样的奇迹并非巧合,通过文本分析,我们可以找到刘慈欣科幻的美学特征。

  刘慈欣的大部分作品描绘的都是宇宙级别的惊人事件,其中充满了让人目眩神迷的超技术。在《微观的尽头》中,人类对微观世界的终极探索导致了宇宙反转;在《流浪地球》中,太阳走向生命的终点,人类驾着地球开始流浪;在《乡村教师》中,硅基生命联邦与碳基生命联邦在以万光年计的空间内展开了时间跨度长达万年的星系战争;在《中国太阳》中,中国人在同步轨道上建成了面积达三万平方公里的巨镜;及至后来的《超新星纪元》和“三体”三部曲同样如此,前者中,一次超新星的爆发,让地球文明只剩下孩童;后者中,人类为了种族的延续,与宇宙中神一样的外星文明展开了惨烈的科技竞赛。

  刘慈欣对创造性想象的追求有一种商业小说作家罕见的执拗。他曾坦言,一旦发现自己准备用的某个科幻构思被别人写过,他就会彻底失去对这个构思的兴趣;但另一方面,他又表露出典型的商业小说家的价值追求,坚持类型小说写作必须考虑读者和市场。

  作为当下最具影响力的科幻作家,刘慈欣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综合体:他说人物不是科幻小说的核心,但他的小说中的人物却比其他很多作家笔下的人物更为立体丰满;他说科幻小说应该从文学中剥离,但他的小说却比其他很多作家的作品更具文学意味和色彩。而对于“展现宇宙中的科学美”,刘慈欣也表现出坚持与妥协的两面:他坚持自己的写作理念,同时也特别在意读者阅读价值取向的细微变化。或许正是这样一些矛盾的对立统一,最终让刘慈欣成为当下中国少有的影响力超越科幻疆域的科幻作家。

  刘慈欣为科幻文学带来了多向度的突破,通过《乡村教师》《中国太阳》《球状闪电》,他开创性地构画出真正国人视角的复杂未来,展现出了中国气派。而在此之前,我们的科幻小说中即便有中国视角的未来,也基本上是简单化的,很少能让读者拥有宏观感受。刘慈欣的作品震撼性地标示出人类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新边疆,超越的尺度和速度可以用“跃迁”来形容。 他的科幻小说具有科学玄妙之美的奇绝构想,每一部作品都包含一个或多个令人拍案称奇的科幻设想。比如在《三体》三部曲中,宇宙中的神级文明仅仅用一片“二向箔”即将整个太阳系变为精美绝伦却再无生机的二维画卷。他的小说兼具宏大的场面和精致入微的细节。他特别善于用生动形象的文笔勾画宏大场面,精准地触动了核心科幻读者的兴奋点。也许让小说宏大起来不难,但在宏大的同时兼具精微,或者说能够依靠精致的细节让“宏大”富有质感,让宏大与精微相互映衬,则需要超凡的功力。比如《三体》三部曲中出现的普通退休职工张援朝、杨晋文和媒老板苗福全,比如《乡材教师》中有姓无名的李老师。这些极富生活气息的小人物拉近了读者与宏大宇宙之间的距离。此外,刘慈欣的小说还有很多震撼性的经典画面。他不仅是个科幻迷,也是个电影迷,对好莱坞科幻片的成功之道颇有心得,并在创作中加以借鉴。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有着科幻大片必不可少的、足够震撼的经典画面。比如在《波斯湾飞马》中,伊拉克人骑着基因改造的飞马,如成群的飞蝗般袭向美国的航母战斗群,那遮天蔽日的场景无疑是狂想家才有的杰作。同时,他的描写又极为冷静节制,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

  当我们感受刘慈欣所引发的热度时,刘慈欣其实已经通过他的一系列强势作品建立起了新时代硬科幻的美学标准。这一标准将对中国科幻的未来产生深远影响。

新古典主义的科幻文学

吴 岩

  《三体》在国际上获奖,给国人带来信心。特别是当这个作品跟国家的崛起、社会的发展相互同步的时候,一种国际上的认可其实表征了国际社会对中国式叙事的认知甚至认可。

  《三体》的基本构成是一个优秀工程师的成功,小说采用工程思维,把人类科幻文学历史上的众多精彩构思压缩植入了一套以中国为背景的故事,而恰恰是这种集成化操作,导致了小说中科幻构思的密集化,使内容超级丰富。再加上作者强烈地追求自主创意,提出了质子展开、新黑暗森林等假设全新的科幻设计,使这样一个站在巨人肩上且具有自身独特性的作品获得了世界性的成功。

  刘慈欣本人就是工程师。他多年从事与电力事业相关的计算控制工程管理,这是否造就了他采用工程思维创作小说,我不得而知。但从我这个外部读者看,非常肯定他的这种创作方式在长篇科幻小说写作中的价值。他的每一个步伐的迈出,都是为下一步进行的积累尝试。这样的连贯发展,也跟工程的连续性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流浪地球》中学会大场面描写,在《带上她的眼睛》中学会情感表达,在《乡村教师》中尝试并联展开,在《球状闪电》和《超新星纪元》中学会多人物多故事的交织。一步一步地逐渐走向最终的三部曲创作。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海茵来因曾说过,科幻构思无非两个方法,创一个新点子或者把一个原来的点子写出新形式。科幻史上两种创意方法都被大量使用。但是,把大量创意点集中起来压缩呈现,造成了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惊奇,这是刘慈欣的一个创造。外星来客、原子核探秘、星际旅行、冷冻人生、纳米工程、敏捷制造、社会动力学、犯罪心理学,每一个构思都可以完成一个完整小说,但作者把它们压缩到仅仅一个三部曲中。这种做法在增加紧迫感的同时,也让作品中形成很多空洞。但这种急进的缺点反而变成了优点,使作品中许多地方像海绵一样留出更多联想或发展的空间。

  在密集创意的同时,为了符合当代青年读者的审美习惯,作者还特别借鉴了电子游戏的故事方式,将作品设置成游戏通关,这进一步消除了小说跟读者之间的障碍。层层递进的游戏,以高等生命会先针对低等生命采取残酷手段还是低等生命不择手段地成功抵抗被消灭为对抗的核心双方,通过反复拉锯,使科学或社会问题通过这个游戏前进的主通道逐渐得到解决。恰恰是正在“打怪升级”的方法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使阅读不能停止。

  刘慈欣创造了通过嵌套模式消除长篇小说叙事方面的单调性的方法。在第一部中,他以“三体”游戏构造了小说中的第二世界。这个世界跟外部世界相互平行,一大一小,使小说形成一个中文的“回”字。这其中内圈是游戏故事,外圈是真实世界,两者构成许多相互映衬。这个做法在第三部被再度复制,通过一个含迷童话,作者再次进行了嵌套叙述。

  由于中外科幻发展的步调不同,《三体》在海外的成功跟内地成功有所不同。大量有关《三体》系列的海外评论都指出,《三体》具有“黄金时代”美国科幻小说的风格。这个所谓的黄金时代,大概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前后。作品风格指的是以阿西莫夫、海茵来因、A·E·范·沃格特以及克拉克等代表的,强调科技创意要出人意外、强调故事要紧贴生活、强调在小说中不但要展现科学还有表达哲理的风格。《三体》确实具有这种特征,它跟今天西方流行的科幻小说在语言风格和文风上有着重要差别。恰恰是刘慈欣的古典主义特色,使他的小说造成了一种怀旧感。当然,这种古典不是彻底的古典,这其中融入了他自己的密集创意等新的做法,因此我将其当成一种新古典看待。

中国科幻的原创力三维

刘大先

  科幻文学在中国是个命运跌宕起伏的孩子。刘慈欣的《三体》获得“雨果奖”,无疑给新世纪以来日益获得读者的科幻文学注入了一针兴奋剂。《三体》至少提供了中国科幻原创力的三种基本因素:思想力、政治性和实践性。

  在科幻的谱系中,《三体》以其思想统摄的力量综合了诸多主题,进而创造了具有原型意义的新母题。作为一种已然获得风格化的文类,科幻文学在一个多世纪的演进中拥有了一些固定的关怀主题,比如太空探索以及外星生物、时光旅行穿越到过去或未来、人造人/物等。这些主题反映了一些根深蒂固的人性焦虑,比如对死亡的恐惧等等。刘慈欣以其对于科幻文学史渊综广博的书写历史,创造了几乎可以媲美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原则”的“黑暗森林”体系。换言之,他打破了既有科幻的类型陈规,自成一格,开拓之前所未曾出现的局面。

  与玄幻、奇幻世界的架空或非理性世界观设定不同的是,科幻对幻想进行科学理性的解释。从心理原型来说,性快乐和思维的快乐是人类两大终极快感的来源,它们分别驱使幻想作品在探索和商业的两极行进,过于注重读者可能偏向商业流行写作,而深度的探索从来也没有停止过。《三体》以宇宙社会学、猜疑链、科技大爆炸,构建了“黑暗森林”理论的合理性,同时在应对危机中的面壁计划、阶梯计划等,形成了硬科幻的坚实叙事,在给予读者应接不暇的思维乐趣的同时,也带来了商业上的成功。

  其次,在文学整体生态中,《三体》的政治性关怀让它与时代的重大议题发生了关联,从而可能改写“严肃文学”的版图。科幻文学往往将人物与事件推到一种极端情境之中,进而在爱与无限、崇高与牺牲中实现“科幻现实主义”的意味。《三体》以伤痕文学式的笔调开启,但在“文革”的创伤记忆书写同时,“红岸计划”这种宏阔的宇宙想象和规划却体现了一种迥异于既有文学史的刻板化叙事。《三体》这样的当代科幻在汲取现实主义营养的同时,也受惠于新兴科技及理论的前沿进展,并最终走向宇宙毁灭的形而上想象。然而,科技理论的设定是服务于总体性的社会与未来探索的。刘慈欣有种清醒而冰冷的理性,在末日来临的极限处境中一反温情脉脉的人文主义,转而讨论完全可能存在的零道德宇宙文明。有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这样一个宇宙中生存?刘慈欣从宇宙的背景出发,理性地考虑人类应当如何思考和面对那广阔的黑暗的宇宙,虽然这种理性是纯属从人类视野的观点出发的。

  《三体》中的政治斗争末世通过危机反思人类共同面临的文化处境,处理的不仅仅是哪一代人的问题,而几乎是恒久的问题,进而在最后大宇宙行将坍塌之际,让小宇宙归还物质与能量,重新召唤出人类乃至星际整体的集体性,实际上对于认识当下现实中的国际关系也有一定的借鉴作用。

  想象照进现实,想象本身也具有实践性。在《三体》里,曾经于18世纪后逐渐形成的强横的历史方向感无一例外被放逐了,这是一种跳出狭小的人类中心视野的观察,反倒提供了一种于人有益的总体性思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体》提供了一种科幻思维参与日常生活的路径。

  当下青少年与前几代人相比可能是受现代科技影响最深刻的一代人,电视、电影、动漫、电子游戏、网络是他们成长过程中的社会背景。在这种语境中成长的一代人,他们受到的文学教育、审美熏陶、思维训练都与科技离不开关系。科学技术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我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乃至思维和审美意识都已经潜移默化地受到了科技的改变,这种改变使得科幻文学获得了较之以往更为广阔的发展可能性。夏茄、宝树、陈楸帆、陈弈潞、飞氘等新生代优秀科幻作家,融合了前卫、青春、时尚的要素,本身在科幻新浪潮中已经崭露头角,呈现了生机勃勃的创作态势。这些科幻文学与新媒体的结合,已经日益进入到一代人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变革进程之中。

  思想力、政治性、实践性,《三体》的多维度启示,也许能够为中国科幻的下一步发展提供精神资源和思想动力。未来科幻文学进入到主流文学行列也并非不可能之事,进而言之,甚至可能重新改写“文学”的内涵与外延。

幻想哲学与人文忧思

徐 刚

  近年来中国科幻文学逐渐引起海内外的关注,而此次《三体》的获奖也是中国科幻令人欣慰的成就。作为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领军人物,刘慈欣的作品因其宏伟的格调和绚丽的想象而广受赞誉。

  《三体》是近年来中国科幻领域最畅销的长篇小说之一,三部曲以恢弘大气的笔触描述了地球文明以外的“三体文明”,评论界称其“为中国文学注入整体性的思维和超越性的视野”。西方的专业读者也对其评价颇高,认为“刘慈欣站在了无论任何语言的推测思索性小说的顶峰”。然而,似乎在一番“客套”之后,终于有人指出了问题的实质——还是将其视为一部讲述“中国故事”的“奇观”小说。加拿大作家麦家玮认为,“刘慈欣给我们展现了难得一见的、上世纪60年代的铁幕”。看得出来,人们对于中国的兴趣,还是远远大于对于中国文学乃至中国科幻的兴趣,这似乎符合西方对于中国文学的刻板印象,尤其是对于这样一部“文革伤痕体”的《三体》而言。

  不得不承认,在第一部中,整个《三体》作为一部经典的科幻小说,最耀眼的地方其实远远没有展现。因此我们可以更加期待刚刚翻译完毕、即将出版的《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以及第三部“死神永生”的读者反馈。这两部小说将会在“去历史化”和“去现实化”的抽象背景中讲述世界末日、星际战争、宇宙逃亡和人类命运的故事,相较于更加“中国化”的“地球往事”而言,这无疑是更加纯粹的科幻文学。

  《三体》的艺术魅力首先在于气势恢弘的奇崛想象以及这种幻想的自洽。作为“硬科幻”的坚定执守者,以重建科幻文学的信心为己任的刘慈欣在其瑰丽的幻想背后,深埋着令人折服的严谨理论依据。理论物理学家李淼甚至为此写作了《〈三体〉中的物理学》,以证明小说中的科学假设并非毫无来由。这一点对于科幻传统隐而不彰“科幻”与“奇幻”逐渐融合的当下文学至关重要。

  其次,《三体》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在于小说幻想背后政治哲学观念的演绎。《三体》宇宙观和文明观其实更深地来源于一种哲学观念。《三体》是基于“人性恶”的反思,发展出一套逻辑严密的宇宙社会学理论,即所谓的“黑暗森林法则”。这一精彩且富于想象力的设定与霍布斯的“自然状态”理论惊人相似:人的自我保全对应宇宙中文明将生存视为第一要务;所有权的排他性对应宇宙物质总量的有限性;人的语言不可信对应猜疑链原则;人杀死彼此的平等能力对应“技术爆炸”这个设定。可以说,刘慈欣在宇宙的尺度上展开了霍布斯的理论,而宇宙社会学则是人类社会学的一种放大,是在宇宙的维度上对于人类社会基本逻辑与价值的一种扩展。

  小说最为重要的地方在于,它不单是在讲述一种有关人类未来的伟大幻想,更重要在于考量一种政治哲学背后“人之所以为人”的朴素伦理,即通过小说的方式展开对于人性自身的反思。《三体》中,在“恒纪元”与“乱纪元”之间艰难生存的三体世界,在不稳定的时间运作中经历了200多轮的文明更迭,他们因不断应变以求生存而养成了冷静阴狠的性格。这个拥有昌明科技的高度文明社会,却并不拥有更高的道德水准。在这个专制的世界里,对于个体的尊重几乎不存在,而金属般的三体精神也更是以严酷无情著称。在此,无限的理性扩张到了一个绝对犬儒的姿态,这无疑是人类社会的镜像表征。

  《三体》想说的正是内在于人性的困境,即使到了人类文明有能力探索宇宙的时候,也依然会继续存在。由此可见,茫茫宇宙中值得记取的不是科技的昌明,而恰恰是文明注定消失以后顽强留下的人类“神迹”,人性中那些沉淀下来的美好,比如幻想、信念和伟大的爱情,这也是小说整体的悲剧气韵中令人欣慰的人性之光。

科幻文学的批判力与想象力

丛治辰

  刘慈欣最值得称道之处并不在于其作品中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科学想象,而在于批判深度。理性乃至残酷地,但又充满着绝望之悲悯地进行批判性思考,始终是刘慈欣写作的基点。

  从一开始,刘慈欣便向读者旗帜鲜明地表示,自己将要讲述的故事与一般星际传奇有着本质不同。他将这宏阔无边的地球往事的起点设置在中国的“文革”时期:少女时代的叶文玲亲眼目睹了身为物理学权威的父亲,如何在批斗中被昔日的学生殴打致死。在此后的“文革”岁月中,她不断遭遇人性至为黑暗的部分,终于对整个人类感到彻骨的绝望和仇恨。于是在因缘际会的时刻,她向三体人发出信号,召唤他们的降临,以清洗这个恶劣的种族。这是一个何等熟悉的故事,但凡对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稍有涉猎的读者,都会在其中找到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遗风余韵。因为生存环境极端恶劣而不得不摒弃所有审美与温情,以高度理性、冷漠与残忍维系种族延续的三体星人,更像是某种隐喻,而刘慈欣的态度不言而喻。但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在三部曲的第一部中,刘慈欣所表达的批判还比较粗糙和简陋,并不令人满足。

  在我看来,地球往事三部曲的高潮在第二部《黑暗森林》中才真正到来。小说开篇对于那只蚂蚁的精细描写让人陷入一种崇高的同情当中,就像是上帝从遥远的星空俯瞰着卑微的人类。这样一种强烈的宗教体验提醒我们,刘慈欣在这部小说中的诉求并不在科学层面,而是在神学层面。从根本上支撑着《黑暗森林》叙述结构的,已不再是对某种具体的科学理论或技术的想象,而是一整套宇宙规则的建构。刘慈欣基于“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这两条公理,所推衍出的宇宙社会学体系,堪与阿西莫夫提出的“机器人三定律”相媲美。而刘慈欣也因此成为了一个立法者,此后关于星际交往的一切想象,都将不得不面对他的立法。刘慈欣以他的立法改变了此前关于星际交往的想象范式:科幻作者们曾经想象过各种形态与习性的外星智慧生命,但无论如何,都一厢情愿地以人类社会的交往模式类比性地想象星际交流。刘慈欣告诉我们,宇宙空间很可能并非人类社会的简单投射,在我们的常规思维习惯之外或许存在着考量这一问题的其他可能。而在我看来,这种对于思维惯性的冒犯与刺激,正是科幻小说批判力的最高境界,也是最需要想象力的境界。

  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回到对于“科学”这一概念的辨析上来:即便我们承认,科幻文学的想象总是以“科学”作为基础,长久以来我们对于科幻文学之“科学”的认识也可能过于狭隘。“科学”当然不应仅仅包括自然科学,也应该包括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那么,科幻文学基于“科学”的批判与想象也至少应该涉及三个层次:其一,对自然科学发展的前瞻,及关于它的反思;其二,对社会科学,譬如人类政治经济组织方式的批判性想象,柏拉图的《理想国》、被称为“反乌托邦三部曲”的《美妙新世界》《1984》《我们》因此也应该被视为某种科幻文学;其三,关于人文科学,即关于人类文化的理解框架、关于人类思维方式的想象及批判。

  在《银河系漫游指南》中,我们基本找不到任何可靠的科学支撑,但它关于人类常识的那些看似荒诞的挑衅,细想却无不发人深省,这就是为什么它可以当之无愧地被奉为科幻文学的圣经。而刘慈欣的地球往事三部曲,也因此应该属于最卓越的科幻文学之列。

从儿童文学角度说《三体》

侯 颖

  想象力是艺术创造的本质力量,幻想文学的创造力就在于其幻想的独特性,《三体》对儿童文学的启示在这一点上可能会达成共识,这也是儿童文学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中国文学的幻想力从未走远,也很难超越,有庄子的《逍遥游》为证。即使在高科技的今天,也得承认庄子想象力的奇绝,没什么可自卑的。汉字就是这样一种想象的符号,是人类象形性思维的精髓和表征,也是人类文明的一种高度。

  如果说文学是情感的符号,儿童文学就是暖情的文学。《三体》是写情感的,情感的丰富与深刻是文学存在与发展的一种动力。刘慈欣以他沉默而深情的性格发起对人类未来的关怀,道出了人类情感的复杂。无论什么文学,情感都需要流入其中,那是中国“上善若水”的哲学观使然,流动性的水与中国人的善良可谓相得益彰,也是生命本源的自然表露。何况,任何情感都不是实体,需要附着在此岸的身上,刘慈欣的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和中短篇小说《流浪地球》《乡村教师》《朝闻道》《全频带阻塞干扰》都有丰富的情感,氤氲其中,缭绕不止。

  文学有丰富多彩的存在可能,尤其作为语言的织物,世界的语言千姿百态,阐释世界的文学亦需要百态千姿。文学不只是镜子与灯光,镜子与灯这些都是人造的器物。有没有从来就没有人到过的宇宙存在呢?无论是以哪种思想来支撑,刘慈欣的宇宙,不只是乌托邦、不只是恶托邦、亦不只是异托邦,刘慈欣的笔下世界是典型的“能”托邦,他不是在解构人类,他是在结构,他很成形地结构价值、意义、希望、梦幻和可能,这也是写给希望和未来的儿童文学应该具有的一种力量。

  儿童的未来有多种可能,不像成人的未来那么固定僵化和濒临死亡。刘慈欣这一次把宇宙的未来,作为当下人类复杂而迷茫心理的一种解读,形象而瑰丽。刘慈欣对中国的科幻怀着巨大的期望,不像科幻文学在国外那么成年化甚至老龄化,刘慈欣对儿童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仿佛也看出来了。

  从文学创作的发展历程来看,刘慈欣在拓宽儿童文学的管道。从创作的情感上看,他使得有些“装酷”的中国儿童文学有了一种飞翔的姿势。从读者的阅读上看,《三体》善于出“考试题”,给读者留了那么多存在的可能,让读者思考,抓耳挠腮地做题,在刘慈欣看来,文学可以是有一定智力的“编程”,科幻文学也应该是一款最具智慧的“软件”,与作家玩对手戏的文学读者,尤其是儿童,他们是不按规矩出牌的一族,他们的智商也不一定比成人低下,这种创作思想应该算作“以儿童为本位”的一种身体力行,也可以称作是刘慈欣“尊重的教育”的一种行为艺术,如果把文学看成教育工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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