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岛》：自教训主义完全解脱(彭懿)

　　说到《金银岛》，人们总是不忘提到斯蒂文森创作该书的一段轶闻：1881年8月的一个阴雨天，新婚不久的斯蒂文森和继子劳埃德·奥斯本住在苏格兰的一座木屋里，为了娱乐12岁的继子，他便画了一幅海岛的地图，起名叫“金银岛”。他后来回忆说：“当我望着金银岛地图时，本书中未来人物的面孔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记得我做的第二件事便是铺开一张纸，在上面写出本书各章目。”接下来，他一天写一章，一边写，还一边读给命令他“故事里不能有女人”的继子听。不但继子听得入迷，连他那曾经对“文学那荒芜的歧路”非常轻蔑的父亲都听得欲罢不能……

　　斯蒂文森后来还创作过“塑造了文学史上第一个双重人格之人”的《化身博士》等，但惟有《金银岛》，他承认是真正为孩子而写。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再读《金银岛》，只是被其中的海盗故事所吸引，把它当成了一部“从小孩到大人，再挑剔的读者都会爱不释手地一口气读完”的冒险小说来读。其实，它的意义可远远不止于此。它打破了自18世纪以来的儿童读物“充满了世俗的说教和伦理道德”的传统，高扬起“好玩”的大旗，让儿童文学与教训主义彻底决裂。约翰·洛威·汤森说斯蒂文森：“不假思索地将以前童书作者小心维持的道德态度抛入海中。自教训主义完全解脱，是《金银岛》的不寻常特质之一。”

　　这个故事是用第一人称来写的，所以孩子们读着读着，就会慢慢地忘记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而跟着“我”，走进17××年，变成故事的讲述者吉姆。关于吉姆，李利安·H。史密斯在《欢欣岁月》里说到了他的作用：“他是为了说故事而出场的，由于吉姆以一个少年的眼光来看这个事件，所以阅读的儿童就以为自己是吉姆，而随着吉姆的讲述，踏入种种叫人心情跃动的场面里去。”

　　《金银岛》写得实在是好看，有读者说它“是一列令人震惊的悬疑和冒险的过山车，如果可以，我要给它十颗星”。确实，阅读它，会让人产生跟情节赛跑的感觉。约翰·洛威·汤森说它最大的特征就是“速度、色彩和刺激”。

　　当然，人们不会仅仅因为《金银岛》有一个波澜迭起的好故事，就说它“照出了少年小说的一条新路径”，就说它“具有一种可以进行各种解读的深度，给后世的作品带来持续的影响”。他们这么说，是因为它里面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讨论，并不像80年前哈维·达顿在《英国儿童书》中所形容的那么简单：“这次探险肇始于贪婪，并饰以谋杀和背叛，结局则是出于运气，而非公正。”例如，少年吉姆和海盗高个儿约翰·西尔弗，是书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在中文版《金银岛》译序中，几乎都认为吉姆和约翰·西尔弗一个代表正义，一个代表邪恶。然而，在国外儿童文学研究者看来，在《金银岛》里，“黑白分明或非对即错的人物刻画不复存在了”。

　　吉姆沉着、勇敢，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好少年，但他身上也有缺陷。比如，他的两次擅自而轻率的行动——一次是突然离开大船，跳到海盗的划子上，破坏了船长的计划﹔一次是突然丢下船长，乘坐小艇去割断大船的锚索——就表现出了自我主义的萌芽。他性格暧昧，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人性的观察者。

　　弗雷德·英格里什说高个儿约翰·西尔弗“仅仅一个人，就把斯蒂文森为儿童小说所写的一切都给具体地呈现出来了”。说起来，他才是《金银岛》真正的主人公(该书原来的书名就叫《船上的厨子》)。这个只有一条腿的海盗，绝对没有那么坏。他既残忍又可爱，是一个具有双面性的人物。不然，查尔斯·弗雷和约翰·格里菲思怎么会在《重读童书》里这样问我们：“为什么我们目睹他行凶杀人，却还被他吸引？为什么我们希望他能从手下那帮船员的黑券仪式上逃脱？为什么我们最后愿意看到他逃之夭夭？”

　　高个儿约翰·西尔弗在一群肮脏而丑陋的海盗中是那样的鹤立鸡群，倒不是说他少了一条腿，而是他“整洁而和气”，口才好，快乐，还幽默，从来不喝得烂醉如泥，“完全不像那号人”(谁都不会想到，他竟是斯蒂文森以一个好朋友为模特创作出来的，这个好朋友也失去了一条腿。他把他善良的一面剥下来，贴到了高个儿约翰·西尔弗的身上)。而且，他总是能从容不迫地面对困难和危机，有勇气，有胆量。当然，他要是坏起来，比谁都坏，他不但策划了整个叛乱计划，还用拐杖杀死了不肯屈服的正直的水手。然而没有办法，读到最后，我们就是会被这个具有英雄气质的坏人吸引，于是，李利安·H。史密斯在《欢欣岁月》里说到的现象就发生了：孩子们发现了这个既可怕又可爱的海盗，“他的个性在儿童的心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到了后来竟然把他当成理想人物了”。

　　至于吉姆和高个儿约翰·西尔弗的关系，也是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对父子。高个儿约翰·西尔弗从不掩饰他对吉姆的喜爱，不止一次地对吉姆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在第十章里甚至叫吉姆“我的儿子”(中文版将my son译成了“我的孩子”)。吉姆虽然没有叫他父亲，但在故事的开头就失去了父亲的吉姆，确实是自觉不自觉地与他形影不离，佩服他，学习他，不说别的，至少是从他身上学到“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这种人生哲学。

　　从表面上看，《金银岛》是一部冒险小说，实际上它更是一部思想深刻的心理小说。它透过少年吉姆的一双眼睛，观察每一个人，将人类那种赤裸裸的贪欲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在故事的结尾，吉姆面对那一山洞的宝藏，便发出了这样痛苦的声音：“这些财宝在积聚过程中流过多少血和泪，多少艘大船沉入海底，多少勇敢的人被蒙住眼睛勒令走板子，多少发炮弹在空中呼啸而过，多少耻辱、欺诳和残忍的行为干了出来，恐怕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讲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