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正文

志愿者海伦(黄蓓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21日14:09 来源:人民政协报 黄蓓佳
 黄蓓佳 黄蓓佳

  2008年5月的一天,从上海飞法兰克福,转机飞苏黎世,将近15个小时的漫长折腾,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步出机场海关。

  一个60多岁、衣着朴素的瘦削女士立在接机人群中,手举一张A4复印纸,纸上是油性粗笔写上去的歪歪扭扭的三个字:黄蓓佳。我赶紧掏出在国内打印出来的邮箱传给我的照片核对,一点不错,短短的褐色直发,眍眼,皮肤干黄因而显得皱纹细密,却也有一种随和、自然、质朴和干练……她就是海伦,接下来的几天中负责我跟瑞士方面联络沟通的中文志愿者。

  说起来有点复杂,那年初,我的儿童长篇小说《我要做好孩子》在瑞士翻译出版。当年3月,一封德文的邀请信辗转由我的德文翻译、居住在柏林的芭芭拉女士投放在我的邮箱里。芭芭拉打电话来解释,是瑞士小城索洛图恩要举办每年一度的“国际作家节”,邀请我作为国际嘉宾出席,除了在作家节上有专场活动之外,节后还要留住几日,参加当地一些中小学的读书巡讲活动。芭芭拉问我,愿不愿意接受邀请?我当然愿意,瑞士我还没有去过,何况每场活动都有付费,挣钱旅游,还宣传了自己的书,好事。

  可是问题来了,主办方对我跟我的翻译的待遇显然不同,我可以免费住进他们安排的宾馆,芭芭拉不行,她的费用由出版社负担,所以要尽量节省,赶在作家节开幕那天直接到会场。这样的话,没有翻译,我既不会英文,更不会德文,到了瑞士之后怎么办?好在,瑞士主办方凡事习惯找志愿者,在小城索洛图恩的1万多居民中,居然找到了粗通中文的海伦女士。

  暗号对头,简短的相认和寒暄后,我们直接从机场上了开往索洛图恩的火车,不到一小时,目的地到达。瑞士这个国家真是小,火车旅行也真是方便。出了火车站,我习惯性地四下张望,寻找海伦的汽车。可是海伦没有车,从车站到旅馆,穿街过巷,走的还是古老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海伦的步伐又快,可怜我咯噔咯噔拖着一只大拉杆箱,实在是一副疲于奔命的窘态。走到一半,海伦扭头发现我力不从心,伸手要帮我。我坚辞不肯。海伦比我年长,又干瘦,将重负转嫁于人的事情我做不出。

  此后,因为我的这本书,在瑞士辗转过好几个城市,接触了好些出版人、作家、老师之后,我才知道,大多数瑞士人是不开车的,几公里之内一般步行,再长的距离搭坐电车、城际列车、火车。是为了环保,还是瑞士人崇尚自然俭朴的生活形态?我不得而知。反正在瑞士那些精致到如同模型一般的小巧城市里,道路都是细细窄窄、曲曲折折的,道路两边也几乎都是野花野草不事修饰,极其原生态。

  60多岁的海伦,汉语学了一年,磕磕绊绊能做到生活自理,便报名当了志愿者,到江苏徐州师范大学教英语。徐州小地方,老外不多,海伦的面孔让校门外的小吃摊主们感觉新奇。她每天出校门,在小摊上买吃的,跟摊主们结结巴巴唠磕,大家都认识了这个长相普通的瑞士老太太。

  瑞士教师的退休工资,想必是非常丰厚的吧?反正,徐州师大给海伦的津贴,她完全用不着,统统捐给了甘肃陇东乡村的一所小学。之间的牵线人,是出生自那个甘肃乡村、在徐州师大教音乐的年轻老师。海伦天性中有平民化的倾向,她跟贫穷农村出身的年轻老师很聊得来,他们互教语言,结成了忘年好友。年轻老师曾经带着海伦回老家过春节,住在土窑洞里,使用农村旱厕,摇着辘轳打水,参加乡村婚礼,总之对于海伦来说,一切都新鲜得不行。海伦为此记了厚厚一本英文日记,我读过,是那个年轻的音乐老师请人翻译成中文的,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在瑞士游荡的那几天,海伦请我去她的家里做客。她的先生冯毕仁鹤发童颜,高大、机智、快乐,走路的时候,会像小顽童一样蹦上马路牙子,翅膀一样地张开双臂,做出走钢索的种种险态,逗海伦笑得弯腰弓背。她家的别墅不很大,有一个小小的玻璃花房,里里外外透着俭朴。夫妇俩都酷爱中国元素,桌子上墙壁上摆着的挂着的,都是中国的乡村工艺品,老虎鞋啦,小泥人啦,陕西农村老太太的刺绣信袋啦,琳琅满目,大红大绿,喜气洋洋。冯毕仁的语言能力不如海伦,每年跟随海伦到中国旅行,没学会中文,却学会了几个简单的中国菜,煎炒烹炸都拿得起来。因为我去,冯毕仁特别在中国商店买了一些中国食材,当天中午我们吃的是“冯氏”中国菜,是哪几个菜,我现在已经忘了,大概是味道实在平常的原因。不过,吃了几天瑞士的汉堡意面牛排之类,突然闻到中国菜的气味,还是喜出望外的。

  席间说起了他们的婚姻历程,是很“西方”的一段故事。海伦的父母本是瑞士人,好像是二战中吧,移民到了英国。海伦和她的几个兄弟姐妹都是在英国出生和长大。29岁那年,海伦回瑞士老家看望她的表姐,在一个朋友聚会上碰到了冯毕仁,一见钟情,很快地从英国回到瑞士小城,当了一名高中英语老师。几十年中,他们一直处于同居而不结婚的状态,因为冯毕仁从小有过父母离婚的经历,心理上留下了阴影,对婚姻有深深的恐惧,所以跟海伦说好了,一辈子不要小孩,不结婚。岁月如梭,星转斗移,一晃25年过去,海伦和冯毕仁快乐地生活,以为这一辈子就要这样幸福下去,谁知这一年冯毕仁还清了别墅的贷款,房子真正属于他的了,紧随而来的问题是,根据瑞士的继承法,如果冯毕仁和海伦没有结婚,万一冯毕仁先于海伦过世,房产会归冯毕仁的亲戚,海伦将得不到他的一分钱遗产,她也许还会两手空空回到英国,在古稀之年寄人篱下。这对跟随了他一辈子的海伦太不公平。对海伦的爱,相濡以沫的亲情,最终克服了冯毕仁的心理障碍,他拉起海伦的手,去市政厅领回了一纸庄严的结婚证书。

  听着海伦和冯毕仁的故事,想象他们这几十年的平静而又不平常的生活,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竟有了一点点的翻江倒海,有了一点点说不上震撼的震撼。一纸证书,一个非婚姻的承诺,一颗自幼被伤害过的心,两个相知的灵魂……平静的水面之下,涌动着怎样的爱、绝望、挣扎、黑暗和救赎。我很想把他们的经历写成一部小说。我终究要写出来的。

  我回国之后,跟海伦通过几次电话,还曾经在南京接待过她和冯毕仁,请他们夫妇看过昆曲。她每年都来中国,旅行,或者是做短期志愿者,在相对偏僻落后的地区教英语。她去过山西临汾、河南开封、江苏溧阳、甘肃酒泉,培训这些地方的乡村英语老师。她说中国的初中英语教材太简单,还说中国老师的口语不行。我想,对于她这样一个语言牛人来说,她可能不明白中国人学会英语多么困难,比她学会中国汉语要困难得多,尤其对于那些少见世面的乡村教师和孩子。好的是,中国的大门正在一天天地对世界打开,世界上有那么多善良热心如海伦的人,愿意来到中国,帮助那些暂时还没有能力走向世界的人。

  算起来,海伦今年该有70来岁了吧?我经常地盼望着,有一天家中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声古怪腔调的问候:“嗨,是我!你好吗?”

  (作者为第十、十一届江苏省政协常委,江苏省作协副主席,著有《我要做好孩子》、《心声》、《小船、小船》等)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