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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吸到的第一口空气是硝烟(郑荣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04日08:24 来源:文汇报 郑荣来

  我出生在一个灾难深重之年——1938年。这年我们正在广州,母亲怀我的时候,正是广州经受日本侵略军狂轰滥炸的日子。

  广州抗战史载,日本侵略军从1937年8月首次空袭广州起,至1938年10月21日广州沦陷,对广州市进行了长达14个月的狂轰滥炸,共炸死居民六千多人、伤近八千人、毁坏房屋无数,其中规模最大、使广州损失最为惨重的是1938年5月、6月间的大轰炸,仅仅一个多星期,日军共出动飞机14批一百多架次,广州尸横遍地,瓦砾满街。据说日军进城时连炸带烧引起的硝烟,弥漫了两个多月。

  我无法知道,更无法想象,母亲是在怎样的气氛中,怀着怎样的心情保护着她腹中的我。都说母亲十月怀胎最艰辛,而我母亲更是万苦千辛。母亲终于在广州沦陷之后两个多月后生下了我,12月25日,恰逢圣诞节。母亲不是基督徒,但把我的乳名起作“酥仔”。起名原因不详,父亲说那只是一种爱称,没说过有其他含义。也许我生于战乱,母亲祈求一种保佑,也未可知。这名字一直叫到我上学改成现名为止。我的降生,其实是与灾难同来,与“光荣”“荣耀”毫不相干,我的现名,只是按辈分而起,我的几位堂兄皆称“×来”。

  我出生之后,广州仍在一片烧杀的恐怖中,城里已无法再待,于是举家出逃。父亲曾回忆,说那天我母亲正发烧,她用背袋背着我,手里还牵着大我3岁的姐姐,父亲他手提、肩背着包袱,随着如潮的难民队伍,逃向远离城区的韶关方向。无车无船,头上还时有敌机掠过,孩子们惊吓得哭声一片,难民只能走走停停。几天之后到了一个叫马坝村的地方。但这里也不安全,鬼子飞机不断来轰炸。于是又掉头沿北江南逃,几经颠沛,几经流离,惶惶恐恐,提心吊胆,到了番禺榄核镇,母亲再也走不动了。母亲背着我,到底走了多少路,奔波了多少个时辰,已是无法算得出来。好在这里是珠江三角洲,是个鱼米之乡。我们就落脚在这里了。

  小镇地处珠江三角洲,它前面是一条河,我们在河边租了间房子住下。原来以为这里是农村,会比较安全,但日本鬼子的飞机,三天两头就来一次。常常刚听到“嗡嗡嗡嗡”声,飞机就已经到了头顶上。被吓怕了的老百姓,一听飞机来就逃,于惊慌之中,母亲总是先把我背上,勒上背袋再往外跑。她个子小力气小,跑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可她从不放下我,连上厕所也背着。后来母亲说,逃跑的时候,我惊吓得大哭,她一边拍着我的屁股,一边小声喊着:“别哭!鬼子听见就要扔炸弹了!”也很奇怪,还不懂事的我,一听说鬼子和炸弹,马上就不敢哭了。

  鬼子占领了好几年。我记事时大约是三四岁,那时我老是闹着要米饭。这里本来是出大米的地方,可米价一天比一天贵。大人为了节省大米,就用豇豆掺米做粥吃,好长时间见不到干饭。让大人心急的是,不久粮店关了门,连高价米都买不着了。眼看就要没米下锅,父母愁得整天唉声叹气。有一天,听说农村正在抢收稻子,见许多外乡人都去拾稻穗,父母带着我们也跟着去了。

  我们来到一家大户农田主的稻地,只见一大片水稻田里,摊着一行行割倒后晒了大半天的稻穗。中午一过,田主雇用的一帮人,抢着捆扎稻子,然后装到船上运走。拾稻穗的人蹲在四周的地头等候。等稻子捆收完毕,田主把哨子一吹,拾稻穗的人就蜂拥而下,去捡稻田里遗漏的稻穗。捡到太阳快下山时,田主又吹起哨子,大家把拾到的稻穗送到地头,大约十分之四交给田主。我们去捡了七八天,回来晒干碾成米,算是救了急。

  在鬼子占领的日子里,我们的衣服没有穿过新的。尤其是我,总是穿姐姐穿过的。我5岁那年春节。为了节省衣料,母亲买了一块花布,多做了一件衣服给我。年三十我试穿时,发现竟是女孩子布料,心里委屈极了!好不容易做件新的,怎么还是女孩子的!我大哭大闹了一场,死活不肯穿,母亲怎么哄都不管用,背过脸去抹眼泪。要不是父亲一声大吼,还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我的不懂事,想必也让母亲伤心,多少年后我一想起这事就难过。

  也正是这年,母亲病逝,那时她才28岁,我们没钱也没药(那时运输封锁,很多药都买不到),使她过早离开人世。记得那天,母亲体弱不堪,奄奄一息。突然低声叫我乳名:“稣仔,过来!”我走到她床前,她摸了摸我脑袋,眼泪从眼角涌出。然后又叫我父亲,并伸出一只手,父亲会意,把手给她,她拉住父亲的手,然后脑袋一耷拉,眼睛就闭上了。

  母亲逝世,四口之家忽然少了主妇,犹如天塌一角。我们哭天喊地,无比哀伤。那天,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与我们同悲。第二天,下起了小雨。父亲雇了一条小船,把母亲送到大岗,在一座小山下埋葬。墓上立了一块小石碑,写着“大埔张锦娘之墓”7个字。我记得,此时父亲的脸,也如同这天色。他忽而环顾四周,忽而仰望苍天,茫然无措,一副十分无助的神情。与母亲告别时,父亲交代我们姐弟:“长大了要常来给母亲扫墓。”从此,我们的心,我们的挂念,都留在了大岗。

  母亲去世得太早,太短促的人生!她有许多理由,享受更多的人生,见识更多的变迁,体验更多的沧桑。尽管战事频仍,当时的平均寿命也有四五十岁,何以那么早就让她上了黄泉路?母亲渴望人生,留恋人间。她辛辛苦苦生我育我,还远没等到我自立,便因日本侵略者发动的战争带来的贫病而永远地去了。我深知,她是很伤心的,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人间。她生前没有享受过日不愁三餐、夜不愁风雨的生活,更没有见识过现代文明。她太不幸了,命运对她也太不公平了!父亲中年丧妻,我们姐弟幼年丧母,人生的大不幸,都降临到我们家,真是惨不堪言!

  我对母亲没有做过丝毫奉献,没有给过点滴回报。她弥留之际,我只有5岁,连一杯水都不曾给她端过,她枉生了我一场!如果她不早逝,尽管世事多艰,也会有这样那样的磨难,但人间总有阳光在,生活总有欢乐时。如果她健在,今年该是100岁了。儿子纵然不能尽孝,也会让她尽可能好地领略人生。然而这种心愿,如今只能是一种空许,没有实现的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一种遗憾,而今我心力都有,就是无缘尽孝,细想便更感心伤。

  难忘的1938!我的第一声号哭发自1938,我吸到的第一口空气是日军轰炸引起的硝烟,我的人生开始在战乱的1938。母亲在乱世把我带到人间,却未能把我养育到安宁的年代,这也是让母亲难以心安的憾事!我思念她的艰辛,她遗憾自己未遂心愿。天地两茫茫,何以慰心灵?想起那个年月,我的心情总难平静。

  (作者为《人民日报》海外版原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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