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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乡人的“里台湾”(刘克襄)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17日10:35 来源:新闻晨报 刘克襄
  《里台湾》  刘克襄  上海译文出版社   《里台湾》  刘克襄  上海译文出版社

  台湾自然生态写作领航者、“漫游达人”刘克襄,集二十多年走遍台湾大城小镇深山野壑的独特经验,累积出精彩丰厚的《里台湾》。诗意文字,配合手绘地图和古早味明信片,呈现真正地道内行的台湾漫游记忆。足迹深入不为人知的角落,以生态、乐活、社区营造等角度,观其“表”,更知其“里”。“百年地景”为起头,发掘台南府城、淡水、阳明山等经典地标的另一面;接续是“小镇流光”,从垦丁到九份,一路向北,于风情小镇的旧时光中溯游;最后由“采采一方”压轴,走访偏远渔港,车站,离岛……“里”是此次行旅的关键词,近乎“亲密”之意。可以和现今蔚成风潮的轻、慢、小,更进一步对话,激荡更多生活的趣味和巧思。台湾各地的热闹或温暖,经由这场贴近土地的亲密漫游,与读者一同分享。

  流浪之外的淡水

  前几年台湾艺文界最夯的一个名词,大概是“文学地景”了。

  有一套以地景为主题的文学选集适时出炉,结果根据编辑作业的统计,作家描写最多的乡镇居然是淡水。次数之多,遥遥领先其他地区。惟多数作家描写的淡水,偏好旅行记述,而非地方作息的感怀。

  淡水成为半世纪以来,台湾作家最爱描述的小镇,我一点也不意外。其实,流行音乐对淡水恐怕更善于联想无缘的恋情。诸多脍炙人口的歌曲都跟它有关,从周添旺作词的《河边春梦》、叶俊麟填词的《淡水暮色》,到陈明章创作的《流浪到淡水》、五月天演唱的《志明与春娇》,几乎每个世代都藉着淡水,传达恋情消逝的悲伤。这个台北盆地出海口的小镇,对很多人而言,向来适合浪漫约会,也是制造流浪、情伤等生命意境的地方。

  大家对淡水的想象也非晚近才论述成形。一百多年前,当北淡线开通,一位常年住在台湾的美国领事礼密臣,描述台湾晚近历史时早就敏感地预见淡水的未来。他侃侃直言,北淡线铁道的开通,虽帮台北找到一处货物的出海港,但日后北淡线最重要的功能,还是在观光旅游。

  以偏远小镇作为寄情环境,这种旅游情愁直到一九八○年代以前,仍浓烈地飘散在许多文艺作家身上,形成一种特定的旅行文艺风格,而淡水正是最好的写照。比如,有人会叙述自己背着书包,来到淡水的一间老庙,黄昏时看着余晖在回廊间,映照着历史的沧桑。彼时,老人在下棋喝茶,自己则倚靠在某一古老的廊柱下,悄悄地取出书本,风檐展读。那书还不是泰戈尔《漂鸟集》之隽永小品,而是深厚如《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们》等大部头小说。

  还有一种,从台北第四月台,搭最早的一班火车。打从等车,就开始抽烟。上了车,靠着窗远眺,再度抽烟。半途走到车门透气,仍叼着一根烟。最后到了淡海,散步时,空旷得只好再哈一根。回程时,多半会描述自己搭乘最后一班列车。当然不用说,那时抽烟的画面也继续吞云吐雾地上场。好像侯孝贤早期的电影,抽烟是一种必要,强化了文章里自己内心的忧郁和压抑。

  此端好景,消失得很快。一九九○年以后,文学创作者的旅行转而充满较多的理性和批判色彩了。比如,每个阶段的小说,几乎都会处理到淡水的朱天心,或者大学时期僦居此地的蔡素芬、钟文音,无疑都是最好的代表。不论座谈或书写,在她们触及淡水的言谈里,大抵透露老街老镇已不复以往。

  我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一回,那天正在河口的7-11晃荡,才想及《舞鹤淡水》一书。说也奇巧,长住淡水的作者乱发依旧,摇摆着暗灰衣着的身影,走到码头来投递邮件。老友乍见,他一时兴起,暂且担纲向导。在他心里,中正路以北地势较高的淡水,或许还保持着原貌,但接近河岸河口的淡水老街早已变形了。

  诚如其言,淡水老街的淳朴早已荡然,但从旅行书写的角度,我还是乐于挑战这种观光气息方兴日盛的小镇。

  和舞鹤告别,谛听一个作家的不凡洞见,日后我还是带着快乐的旅游心情前往。只是我的乐趣不在铁蛋、阿给或者鱼丸之类的著名小吃。那是观光客尝鲜的流行,感受不到淡水本地人真正的生活文化,甚至看不到未来的契机。

  而我对九份红糟肉圆,还有三峡牛角面包,大老远跑到此地开设分店,更不以为然。假如台湾的美食都以类似的手法,在各地经营,我们的旅行就不具意义了。它们的出现让我们错觉,好像到淡水一游就可以吃遍北台湾各地,各路美食一揽包收。此一趋势,反而弱化了在地小镇的特色。

  尽管淡水老街消失了,很多生活里的老淡水仍残存着,现今我们在诸多老旧巷弄仍然邂逅得到。比如走进清水街,沿着传统菜市场穿梭,那种人声鼎沸和阴暗巷弄的人潮往来,才是真正的淡水。一整天只在里面流转,都值得度过。

  又或者走在老街,尽管一路尽是新颖店面,也尽管铁蛋和阿给招牌充斥,我们总不能从此不光顾,更何况我们仍会撞见几许老店的风姿。我期待一种新的可能,那不是他地名产的分店,而是具有创意的店面。里面或有小小的思古装潢,但更隐含未来的机会。

  比如三年前,有一回寒流之日,我在老街上赫然看到一间红色斜屋顶的小面包店,伫立于洪妈的酸梅汤旁。其外形醒目,加上店名叫红旗德国农夫面包,我因而甚感好奇。进门探访,这才知此店开张不到一年,老板来自德国,目前落脚淡水。

  像这样的面包店,我便有一种莫名感动,当下不管好吃与否,阿莎力(台湾常用语,由英文assertive  的日语音译演变而来,有“干脆、豪爽”之意。——编注)买了两大袋回家。我的想法很简单,支持地方新的产业型态。更何况,这家面包店充满两个无法取代的意义。

  一来,由于养生,欧式杂粮面包逐渐跻身台湾面包市场。马可先生的德国乡村杂粮面包系列受到大城市居民的青睐即为一例。尽管价格不菲,各地仍普设分店。但这家德国面包选择在一个小镇上冒险营业,尝试打开一条活路。作为一个旅游者,我当然乐见新型在地商家的崛起。

  二则,我突然想起马偕医师。一百多年前,他从加拿大来淡水传教。初始的宣教行医遭受很多排斥,经过辛苦的努力才赢得北台湾住民的尊敬。或许这位面包师傅远从德国来此开店的想法,难和马偕传教的贡献比拟,但那种远渡重洋的意义,应该是拥有某种相似的生命情境。我是如此看待这间小店在老街的出现。

  时隔三年,近日再前往,发现它还屹立着,心头自是兴奋。再走进去观看,当初一些口感较不适合我们的已然消失。一些新出炉的,依台湾人口味改良的面包款式,吃后竟有着新奇而不错的风味,我更是高兴。这次的购买,我愈加清楚感觉,这家面包店已经站稳滩头堡。

  在老街日益商业化的内涵下,这家面包店的异质存在,无疑很具启发性。又或者如小小的独立书店,有河book的出现。当我们沿河岸缓慢散步,邂逅的不再是喧嚷的商家,而是一间蓝白的二手书屋,是猫群的慵懒,是文青的座谈空间,另一种淡水的观看情境也悄然诞生了。

  只为河边的风景服务,老板夫妇勇敢地在一座观光小镇高擎文学之小旗,虽称不上什么壮举,至少帮淡水增辟了恬静而美好的一角。小众口味难以形成风潮,但在观光之地却是明亮而安静的坚实存在,更清楚提示了某一种生活价值。

  除此,淡水还有其他吗?我一直在寻找,在喧嚣媚俗的观光街景彷徨,并非每次都有机会遇见。但撞见了,总如在寒冬之野,燃起一篝火。类似此一开创性的店面愈多地到来,淡水才能让人继续呼吸到憧憬。

  永远的台南府城

  初访府城的人,经常将错综复杂的街道弄得混淆。如果不先清楚它的格局脉络,委实难以领略这城的底蕴。

  怎知,一位老台南人看到我的不安,拿出纸笔简单几个勾勒,我的地理困扰便迎刃而解。

  原来,想要认识台南,必须先有一个时空的认知。

  尽管荷兰和明郑时代,这处滨海环境已出现城市聚落,但现有的旧市区格局,大抵是在日侵时期规划。整个旧市区,由五个圆环延伸出去。首要之环,当以民生绿园为中心点,周遭分别为东门、西门、小西门和火车站。这些圆环以干道相连,形成放射状的组合。此一以圆环为节点的旧城区,跟海边荷兰时代即兴建的、以安平古堡为中心的老城区,遥遥呼应着,构成老台南的骨干。日后才有填海造地的街衢,以及往周遭扩充的新市区。五个圆环放射出去的城市线条,打破了一般城市方格子街道的格局,形成大大小小的蜿蜒巷弄。我在台南漫游时,脑海里总是镶嵌着这一迷人的图案。

  在这些无法快速来去的巷弄,转个弯,或许会撞见沧桑的古老寺庙坐落。下个路口,可能是某一倾圮的典雅废屋。更有可能,一处旧屋改造的新生老宅迎面,回春成现代的人文空间或艺术场域。当然最迷人的,应以绿色园艺装扮门面。譬如蜜源植物满院,或几棵老树保留,还将空间大方释出,与街邻共享。

  出了外头大街,街景一样以前瞻见称。宽广的开放空间及街角公园,近几年遍地亮相。孔庙园区是最佳的案例,毗邻的忠义小学去除樊篱围墙,门禁森严的孔庙亦成为明亮的绿色公园。园内诸多老树原本暮气沉沉,如今仿佛换装,朝气蓬勃地矗立出更为从容的姿态。

  因为有此一念,自然和人文才能允当对话。安平树屋更是一绝,大破大立后,阴森森的榕树和荒废的古迹仓库,在此一时空,终于无缝接轨。看似保守的府城,如今比台湾任何城市都更快速地衍生新的绿色思维,把一个个慢活的自然和人文元素,贴切地安置在众多空间角落。

  如此某一历史建筑的残缺存在,或者建筑拼贴,却又连接现代符号或绿色美学的内涵,总是隐藏在府城的巷弄和大街里,等着你一路悄然发现。

  曲折拐弯的街景也透露了,在府城并不适合搭乘任何交通工具,最适合的方法是走路。走近古老的建筑,也走进蜿蜒的巷弄,才能步入这个台湾南方大城的核心。

  马路和马路斜角的交会,巷弄和巷弄迂回的相遇,或者大街与小巷的萦纡邂逅,不仅蕴蓄了台南古都的街景美学,台南人的生活巧思似乎也由此应运而出。

  台南不仅是孔庙、赤崁楼、安平古堡所呈现的恢宏,以及三百多年明郑以来的沧桑历史,或者是咸粥、虱目鱼、担仔面、肉燥饭这类让人眷恋难忘的世界级小吃。

  更精彩的,或许是这种市井小民生活于巷弄和菜市之间的悠闲。一边结合美食和古迹,一边展露一个老城的自信。我的友人勾画那台南地图时,好像在描述自家宅院般,血液里合该流动着这种府城本质。熟悉者察言观色,不难发现台南人的气质,必然有种南部都会人才会透露的文雅,绝不同于台北人。那是一种结合生活步调的和缓,从说话腔调的婉约、谈吐风骨的内涵隐隐流露。甚至可从住家位置和身世,微妙地鉴定出你的台南成色。比如说你是来自安平的,或者五条港的,总比来自旧市区,还多那么一点不同。

  新的台南市区发展则在周边,继续在以五个圆环为核心的放射里,一层一层包围,像北京,将自己包得更紧实。台南人的自信也这般镶嵌其中,形成一代又一代的价值。

  不像台中,整个城市的重心,从车站搬迁到七期重划区。老一辈的台中人难以跟新的台中人对话,中间鲜明地断裂出一条生活文化的鸿沟。

  台中仿佛有两个,甚至三个,但台南永远只有一座。再完整的观光指南或美食情报,都无法道出这种府城况味。那也是外地人无法单凭旅游理解的涵养。你必须在那儿生活遣时,好长一段,才能深刻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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