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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笔作枪,一代知识分子的烽火青春(许旸)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11日11:46 来源:文汇报 许旸
左图:谭权书木刻作品,创作于2003年巴金百年诞辰之际谭权书木刻作品,创作于2003年巴金百年诞辰之际
1938年初,夏衍(左一)潘汉年(中)茅盾(右)在广州1938年初,夏衍(左一)潘汉年(中)茅盾(右)在广州
由巴金、茅盾主持的抗战刊物《烽火》团结了一批爱国作家 (本版图片均由巴金故居提供)由巴金、茅盾主持的抗战刊物《烽火》团结了一批爱国作家 (本版图片均由巴金故居提供)
由巴金、茅盾主持的抗战刊物《烽火》团结了一批爱国作家 (本版图片均由巴金故居提供)巴金
茅盾茅盾
萧乾萧乾
李健吾李健吾
第二期抗战刊物《呐喊》上的巴金诗《给死者》、王统照的《冲动与镇定》第二期抗战刊物《呐喊》上的巴金诗《给死者》、王统照的《冲动与镇定》

  抗战八年,炮火不断,一代爱国知识分子以手中的笔为武器,用如椽笔力燃起烽火,在中华民族的斗争史上写下不朽篇章。“火——巴金的抗战岁月”图片文献展刚刚在上海图书馆落幕,交织勾画出抗战期间一代文人群像。他们著书、编刊物、写剧本、从事战地报道、翻译作品,忠实记录前线民众所遭受的苦难,反思战争对人性的摧残,激励民族斗争的信念和决心。这群作家与亿万民众一道,投身抗日救亡的滚滚洪流中,不仅奋力呐喊,也抛洒热血,有些人不幸牺牲在敌人的刀枪下,或是病逝于恶劣生存条件中,这都是文化界不可估量的损失。

  可以说,在重铸国家信心上,文艺战线举足轻重。历史不会忘记他们。有学者如此评价:“抗日文化运动是揭露敌人、发动群众共赴国难的重要手段,在唤醒民众将士觉悟、粉碎日本侵略者妄图涣散我国军民抗日意志的文化进攻战,推动大后方文化事业发展方面,都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它是中国抗战胜利的重要因素之一。”

  巴金:颠沛流离中成长为旗帜性作家

  炮火打碎了巴金的梦想,他不得不开始流离失所的生活。从淞沪抗战、广州沦陷、武汉保卫战到上海“孤岛”时期,加上昆明、桂林、重庆等大后方岁月,巴金经历了整个抗日战争,足迹横跨大半个中国。从34岁走到42岁,堪称巴金一生的“黄金时代”,他结了婚,完成《春》《秋》《憩园》《第四病室》及《寒夜》等重要代表作,逐渐成长为中国作家中旗帜性人物之一。

  不过,炮火下求生的滋味,如无坚韧意志实在难捱。巴金的妻子萧珊曾对朋友叹息,“你不觉得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在战争中度过了么?”这也激发了夫妻俩对日军暴行的强烈控诉。在《给山川均先生》中,巴金拆穿日本某些战争狂人迷惑民众的宣传:“对于这样冷静的谋杀,你有什么话说呢?你不能在这里看见更大的鬼畜性和残虐性么?”战争、国难,使巴金从大家庭中走出来,体察民众真实的生活和苦难。在《火》第一部后记中,巴金说:“我写小说,不仅想发散我的热情,宣泄我的悲愤,并且想鼓舞别人的勇气,巩固别人的信仰。我还想使人从一些简单的年轻人的活动里看出未来中国的希望。”巴金借笔下人物之口反复强调:“这次是全国抗战,全民抗战”,“在这个大时代中每个中国人都应该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认为“个人的幸福是跟大众的幸福,跟抗战的胜利连在一起的”。

  除了个人创作,巴金还担任《烽火》《文丛》等刊物编辑,翻译《处女地》等反映反抗主题的外国文学作品。1938年10月20日,广州沦陷前10个小时,隆隆炮声中,巴金一路逃难,还随身携带着《文丛》第二卷第四期的纸型。他坚信,物质的损坏并不能摧毁一个城市的抗战精神,正如刊物的停刊与撰稿人的死亡也不能使抗战信念消灭。

  4年前上海沦陷的那一天,我曾经隔着河望过对岸的火景,我像在看燃烧的罗马城。房屋成了灰烬,生命遭受摧残,土地遭着蹂躏。在我的眼前沸腾着一片火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火,火烧毁了一切:生命、心血、财富和希望。但这和我并不是漠不相关的。燃烧着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受难的人们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被摧毁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这一个民族的理想正受着熬煎……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发誓:我们有一天一定要昂着头回到这个地方来。我们要在火场上辟出美丽的花园。我离开河岸时,一面在吞眼泪,我仿佛看见了火中新生的凤凰。

  (《火》巴金著《巴金全集》第13卷第412页)

  茅盾:无论如何不能出现“文艺阵地的空白”

  战火似恶魔,吞噬着家园,但无法吞没中国文人的坚强意志。1937年“八一三”抗战爆发,文艺刊物停刊,《文学》《中流》《译文》《文丛》等4份杂志联合创办《呐喊》周报。茅盾约了冯雪峰去找巴金,打算一起集资筹办这份刊物。茅盾坚持,无论如何不能出现“文艺阵地上一片空白”的情形,“否则我们这些人一定会被后人唾骂!”出了两期后,《呐喊》改名为《烽火》,这份小刊物迅速团结起当时文化界众多重要作家,包括郑振铎、王统照、靳以、萧乾等人纷纷撰稿,他们揭露日军暴行,描述在烽火下的见闻与感想。

  1937年底茅盾离沪,后辗转长沙、香港、广州、武汉等地,主编《文艺阵地》《立报·言林》等。抗战期间,茅盾发表了小说《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剧本《清明前后》,散文《白杨礼赞》等。巴金曾忆起接替茅盾编《烽火》时,惊讶发现“茅盾采用的每篇稿件都用红笔批改得清清楚楚,而且不让一个笔画难辨的字留下来”。天上有敌机轰炸,地上是逃难的混乱人群,战争让社会生活陷入停顿、混乱,物资紧缺,物价紧张,但这批可敬的文化人在生命尚且不保的情况下,居然还在写稿子,编稿子,跑印刷,办刊物,把胸中火焰传递到中国民众的心头。今天看来,这行为本身所蕴含的知识分子文化自觉担当,本身就是一笔精神财富。

  14日是星期六,照例有个聚餐会。我们不要求作家艺术家投笔从戎,在抗日战争中,文艺战线也是一条重要的战线。我们的武器就是手中的笔……我们都要马上办起一个适应战时需要,能迅速传布出作家们呐喊声的小型刊物来,而且认为应该由我来担任刊物的主编。

  战友们的信任和期待,使我义不容辞,当天下午我约了冯雪峰去找巴金。巴金完全赞成办这样一个刊物,他说,文化生活出版社已决定《文丛》停刊,听说上海杂志公司的《中流》、《译文》也已决定停刊,现在可能出现这样一种反常的现象:抗战开始了,但文艺阵地上却反而出现一片空白!这种情形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出现,否则我们这些人一定会被后人唾骂的!不过当前书店都忙着搬家,清点物资,收缩业务,顾不上出版新书和新刊物,所以新刊物只有我们自己集资来办。好在一份小型周刊所费不多,出版了第一期,销路估计一定会好,这就可以接着出下去。

  (《我走过的道路》茅盾著)

  李健吾:曾被日军抓捕入狱始终不低头

  1935年,29岁的李健吾时任上海暨南大学教授。抗战期间,热爱戏剧的他继续从事进步戏剧运动,堪称上海剧艺社以及苦干剧团的中坚。上世纪40年代是李健吾创作的黄金时期,创作了剧本《黄花》《贩马记》(原名《草莽》)《青春》,改编剧本《秋》《金小玉》《王德明》《阿安那》等,另著评论集《咀华二集》。

  由于当时沦陷后的上海言路堵塞,创作艰难,李健吾改编了十几部剧作。他取原作基本构思,将背景、人物、情节加以改造,使之彻底中国化。1944年李健吾改编完成《金小玉》话剧,剧中表达了欢迎中国军队归来的情节,演出轰动整个寂寞的上海。但是,这也招来了日本侵略者的注意和恼怒,李健吾为此被捕入狱,并遭受残忍的水刑。但他始终不肯低头,风骨傲人。后在朋友们的帮助和接应下,才逃出魔掌。

  我不像是一个纯神经质的人,不过提笔写到这个日本宪兵的名姓的时候,手好像关在贝当路宪兵队写口供,不由自主就颤抖起来。4月19日上午2时左右,正当苦闷骚乱的上海沉沉入梦的时候,橐橐然来了3个“强盗”捉我。我和他们演了一出可哀的喜剧,因为我真还把他们当做了强盗去喊巡警,结果带走的乃是我这个无业无保护的小民。在这三个宪兵里面,有一个我始终不知道是谁,因为等我去喊巡警回到房间,只剩下一个叫做“横地藏行”的伍长在等我了……

  这个绍兴师爷似的人物,完全是一个冷血动物,两眼闪闪发光,活像一条对着青蛙的长蛇,不动,以一种内在的吸力摄取着囚犯的心灵。他看定你,先不开口,打量你,微笑一下,同情而又彬彬有礼。忽然地轻轻咳了一声,似乎对于自己的缄默的观察有听心得,或者有所领悟,他的瞳仁转动一下,森森然给你一种不安的零乱的感觉……

  这个人就是承审我的“萩原大旭”。他是一个军曹,是搜捕我的三个宪兵的领袖,留下横池藏行等我,他和同伴带着搜去的文件先去了。……经过四小时反复问答,一无所得,他恼了,站直了,冷然道:“你这个人不说实话,我有法子叫你说的。跟我来。”我们穿过厨房,我以为他寻找菜饭给我吃,完全不是,我们来到一个古怪房间,有橡皮管,水龙头,长凳,绳索,湿毛巾,有一个水泥砌成的高高的大浴池,样子好像一座矮塔。衣服剥光了,他和翻译把我梱在长凳上,湿毛巾搭在嘴上,开始所谓“灌水”。翻译坐在浴池的边沿,用铅笔记录。萩原大旭站在我的头旁,一边问供,一边用橡皮管喷水。……

  “招了吧,你一定是延安分子,一定是重庆分子,两个里面你一定是一个。”

  “好了,你快要死了,你有什么遗嘱,告诉我,我好传给你的女人和孩子们。”

  于是翻译对着纸,催我快把遗嘱说出来,他好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我忍受了1小时水刑,临到遗嘱两个字,我干祜的眼睛不由有了泪水。我全身在打冷战,冷水窒住我的喉咙,我的鼻孔,我的耳管,我的牙齿轹轹作声。我的气息虽说幽微,终于迸出了一句活:“告诉他们我是好人。”

  “爸爸……死的苦……叫孩子们好好儿……作人……”

  (《萩原大旭》李健吾著1945年)

  萧乾:以犀利笔触诉说战争的真相

  1935年,正值风华正茂的萧乾从燕京大学毕业,入职《大公报》,先后主编过天津、上海、香港等地《大公报》文艺副刊。抗日战争初期,萧乾所写的农民领袖《林炎发入狱》、反映民工抢修国际公路的《血肉筑成的滇缅路》等新闻特写,引起强烈反响。在《不会扳枪的干什么好》一文中,萧乾描述了普通民众的爱国之心,呼吁“每个人都要,也都应该做事。如今,难民并未救完——还多着呢。我们不能任他们在街头挨饿受冻。我们的文章救不活他们。我们的手可以。”

  1939至1942年,萧乾任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讲师,兼任《大公报》驻英记者。两年多后他担任《大公报》驻英特派员兼战地记者,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全过程,是少数经历二战欧洲战场全过程的中国新闻记者之一。他曾赴莱茵河前线、柏林和纽伦堡法庭采访,以犀利笔触写下一系列二战通讯,揭露了德国法西斯罪行,也极大鼓舞了正在英勇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中国军民。萧乾冒着不可预知的危险置身于炮火中,及时、忠实地记录下战争实况,把血腥战事与深陷其中的人对和平的渴望,透过一个个生动细节,呈现给渴望了解真相的民众。

  可以说,战地记者每一次离炮火越近,都是用生命告诉人们真相、唤醒和平。这一时期,萧乾著有报告文学集《人生采访》、长篇小说《梦之谷》、散文集《珍珠米》等。

  打炮眼的人是用一根皮带由腰间系住,一端绑在崖脚的树干上。然后,人如桥上的竹篮那么垂挂下来。挂到路线上,便开始用锤斧凿眼。仰头,重岩叠嶂,上面是乔木丛草,下面江水沸锅那么滚滔着,翻着乳白色的浪花。人便这样烤鸭般悬在峭壁上。待一锤锤把炮眼打好,这才往里塞炸药。这并不是最新式的爆炸物,因而在安全上是毫无保障的。为了防止它突然爆炸,须再覆上一层沙土,这才好点燃。人要像猿猴般即刻矫健地攀到崖上。慢了一步,人便与岩石同休了。

  那一天,这汉子手下也许特别勤快。打完六个炮眼,回头看看,日头距峰尖还老高的。金黄色的阳光晒在大龙竹和粗长的茅草上。山岚发淡褐色,景色异常温柔;而江面这时浮起一层薄雾,一切都在鼓励他工作下去。……但一个人的体力和神经的持久性毕竟有限,而自然规律原本无情,赤诚也不能改变物理因果。

  这一回,他凿完了眼,塞完了药,却忘记敷上沙土。

  轰地一声,没等这个好人爬远,爆炸了,人碎了;而更不幸的,火星触着女人的药箱。女人也炸得倒在崖边了。

  江水还浩荡滚流着,太阳这时是已没山了,峰尖烘起一片红光,艳于玫瑰,而淡于火。

  妇人被担到十公里外工程分段的茅屋里,她居然还有点微息。血如江水般由她的胸脯肋缝间淌着,头发为血浸过,已凝成稍粘的饼子。

  过好一阵,而且就在这妇人和世界永别的前一刹那,她用搭在胸脯上的手指了指腹部,嗄声地说:“救救──救救这小的。”

  随后,一个痉挛,这孕妇仅剩一缝的黑眼珠也翻过去了。

  这时,天已黑了,滇西高原的风在旷古森林中呼啸着,江水依然翻着白浪,宛如用尖尖牙齿嚼啃着这悲哀的夜,宇宙的黑袍。

  有一天你旅行也许要经过这条血肉筑成的公路。你剥橘子糖果,你对美景吭歌,你可也别忘记听听车轮下面咯吱吱的声响。那是为这条公路捐躯者的白骨,是构成历史不可少的原料。

  (《血肉筑成的滇缅路》萧乾著19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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