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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回眸火样情(肖复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03日13:56 来源:人民政协报 肖复兴

  王火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是他的新书《九十回眸——中国现当代史上那些人和事》出版,恰逢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当年,刚刚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21岁的王火,凭着他年轻的一腔热血和良知,采写了南京大屠杀和审判日本战犯和汉奸的新闻报道。

  1947年,他在上海大公报发表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记南京大屠杀中的三个幸存者》。这三个幸存者:一个是南京保卫战的担架队队长国军上尉梁廷芳,一个是十几岁的小孩子陈福宝,一个是被日本兵强奸并残酷毁容的姑娘李秀英。可以说,王火是第一位报道南京大屠杀的中国记者。

  1947年,我刚出生。

  1997年,我第一次见到王火。他已经73岁。但我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有这样大的年纪。他身材瘦削,身着一身干练的西装,更显俊朗挺拔。一看就是一介书生,温文尔雅,曾经血雨腥风的岁月,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丝痕迹。那时,我们一起去欧洲访问,他是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团长。他的三卷长篇小说《战争与人》刚刚获得茅盾文学奖,但是,看不出一丝春风得意的痕迹。他是一位极谦和平易的长者。

  那一次,我们一起访问了捷克、塞尔维亚和黑山共和国以及奥地利。我和他一直同居一室。他步履敏健、谈吐优雅,颇具朝气。最有意思的是在塞尔维亚,常有诗歌朗诵会,最隆重的一次是在贝尔格莱德的共和广场,四周围是成百上千的群众,来自25个国家的作家都要派一个人登台朗诵。王火居然派我赶鸭子上架。我根本不写诗,儿子爱写诗,只好临时朗诵了他的一首小诗。下台后,他夸奖我朗诵得不错,我觉得只是鼓励,他比划着手势,又说:真的,刚才一位日本诗人夸你朗诵得韵律起伏呢。

  在捷克,我向他提出希望能够到音乐家德沃夏克的故居看看,但行程没有安排。他知道我喜欢音乐,便向捷克作协主席安东尼先生提出,希望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年过七旬的安东尼先生亲自开车,带我们到布拉格外30公里的尼拉霍柴维斯村。那里是德沃夏克的故居,房前是伏尔塔瓦河,房后是绵延的波西米亚森林,是我见到的捷克最漂亮的地方。

  在布拉格,王火先生向我们提议,一定要去看看丹娜,为她扫扫墓。那时候,我学识浅陋,不知道丹娜。他告诉我,和鲁迅有过交往并得到鲁迅赞扬过的普什科是捷克的第一代汉学家,丹娜是捷克第二代汉学家,对中国非常有感情,编写了捷克第一部《捷华大词典》。翻译过艾青等作家的作品。可惜,1976年车祸丧生。这20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中国作家看望过她,咱们是这20多年来捷克的第一个作家代表团,应该去为她扫扫墓。那一天,布拉格秋雨霏霏,我们跟着他,倒了几次地铁,来到布拉格郊外很偏僻的奥尔格桑公墓,找到被茂密林木和荒草掩盖的丹娜的墓地。我看见雨滴顺着王火的脸庞和风衣滴落,还有他的泪滴。我发现他是极其重情重义的人,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丹娜,也是寄托着一份真挚的情感。

  印象最深的是在维也纳。到达时已是夜幕垂落,我们隔着车窗看夜景。王火一眼看见车前一家商店闪亮的橱窗,情不自禁地叫道:我女儿也来过这里!这让我有些吃惊,吃惊于平常一向矜持的他,竟然叫出了声;也吃惊于我们都是第一次来维也纳,他怎么就这么肯定这里一定是女儿来过的地方?他肯定地对我说:我女儿去年来过维也纳,就是在这个橱窗前照过一张照片,寄给过我!我知道,他的小女儿在英国。橱窗明亮的灯光,在他的眼镜镜片上辉映,那一刻,一个父亲对女儿无限的情思,毫不遮掩地宣泄在他的眸子里。

  维也纳那一夜的情景,已经过去了18年,依然恍若眼前。真的,做一个好作家,做一个好父亲,做一个好朋友,还有,做一个好丈夫,也许都不难,但能将四者兼而合一,都能像王火做得那样的好,并不容易。

  一晃,18年过去了。除了在北京开会,我见过王火(他还专门请我吃西餐),一直没有再见过他。这中间,我们偶尔通信,彼此问候,更多是他读到我写的一点东西之后对我的鼓励。

  我听成都的朋友对我讲起,他跳入水中为救一个孩子而使得自己的一只眼睛失明。这样舍己救人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对我透露过一丝一毫,他实在是一位心胸坦荡而干净的人。我想起张承志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清洁的精神》。他应该就属于这样难得具有清洁精神的人吧。这期间,对他打击最大的事情,是他的夫人凌起凤去世。他对我说过,他的夫人是民国元老凌铁庵之女,正经的名门闺秀,他们的爱情在他的新书《九十回眸》中有专门的描述,可谓乱世传奇。当年,夫人在香港,为和他结婚佯装自杀,才能够回到大陆,终成眷属,算得是蹈海而归。后来的日子,跟着他颠沛流离,对他支持很大,他称她是自己的“大后方”。在他的信中,在他的文章中,我都体味到他对相濡以沫的夫人的那一份深情。说实在的,无论隔空读他的信,还是和他直面接触,都没有感觉他的年纪会这样大。读他的信,信笺上字体非常流畅潇洒;和他交谈,更觉得他思维敏捷而年轻;听他的声音,感觉非常的爽朗而亲切。没有想到,他居然一下子91岁了!

  去年年初,曾经寄他两本我新出版的小书,其中一本《蓉城十八拍》是专门写成都的。在成都时赶写这本书后马上去美国,行色匆匆,心想下次吧,便没去看望他。他接到书后给我写了一封信,责备我道:“惠赠的两本书里,出我意外的是《蓉城十八拍》。看来您是到过成都的,在2012年。您怎么没来看看我或打个电话给我呢?我可能无法陪您游玩,但聚一聚,谈一谈,总是高兴的。您说是不?”在同一封信中,他这样说:“匆匆写上此信,表示一点想念。我身体不太好,但比起同龄人似乎还好一些。如今,看看书报,时日倒也好消磨,但人生这个历程,在我已经是快到达目的地不远了。”读到这里时,忍不住想起暮年孙犁先生抄录暮年老杜诗中的一联:雕虫蒙记忆,烹鲤问缠绵。文人老时的心情是相似的:记忆自己的文字,想念远方的老友。我的心里非常难受,更加愧疚去成都未能看望他。王火先生,请等着我,下次去成都看您。

  写完这则短文,眼前总是浮现王火的身影,心里久久静不下来,接着写了一首小诗,遥寄王火先生,以释远念:

  九十回眸雨后晴,当年挥笔在南京。

  白头痛说忠和义,碧血惊书战与争。

  老树已随双凤舞,大山犹见一江横。

  蓉城春色来天地,依旧文章火样情。

  这里说的“双凤”,指的是他的两个女儿。如今,他都已经有了孙子和孙媳妇了。祝福他的全家!

  2015年7月23日改毕于北京

  (作者系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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