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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峰长篇小说《白色流淌一片》:从一个任性的“我”中走出来(金赫楠)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7月13日09: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金赫楠

  在“80后”写作者中,蒋峰在形式实践和意义探索上都是走得比较远的一个,也是个人才华非常突出的一个。  

  对某种文本形式、某种情节与情结的过度依赖,往往会使作品面临同质化和自我重复的危险——而这,也是目前大部分“80后”作家所面临的最大问题。

 

  2015年的夏天,打开“80后”小说家蒋峰的长篇新作《白色流淌一片》,我被唤起的是10年前关于他的阅读记忆。2005年,那是关于“80 后”写作异常热闹、喧嚣的时代,也是在那一年,作为他们的同龄人,我集中阅读了包括韩寒、郭敬明、张悦然、李傻傻、孙睿等“80后”的作品,包括蒋峰的长 篇处女座《维以不永伤》。清楚地记得,读完《维以不永伤》,蒋峰带给我的惊艳和震撼。

  展现才华的处女作

  《维以不永伤》,题目来自《诗经·卷耳》,原意是那些行军在外的男人只有依靠饮酒来摆脱对亲人的相思,蒋峰由此展开的却是一个“把这件事情写出 来才不至于永远伤怀”的现代叙事。小说从一桩清晨发现的谋杀案写起,案子的侦破过程当中充满了各种戏剧性的因素:官员贪腐、少女未婚先孕、继母的阴谋、始 乱终弃的爱情辜负,加上接二连三的死亡与命案的抽丝剥茧,完全具备一部悬疑推理畅销书的元素,写起来似乎难逃类型化的窠臼。而蒋峰通过交错时空、变换叙事 人和叙事视角、拼贴文本、复调等西方现代小说技术的使用,重构了这个稍嫌狗血俗套的悬疑故事,赋予文本很强的实验性和文学性。文本结构上,整部长篇被肢解 成4个不同文体和不同叙事视角的独立中篇,单独阅读就是一篇自足的小说,放在一起又串起来几个家庭、十几个人物跨度30余年的命运和人生。用作者自己的话 来说,“这样写可以由您所好来选择翻开此书先读哪一部”。

  在这部长篇中,蒋峰所展示呈现的才华是多方面多层次的,特别是叙事的自觉与用心——要知道,开始写作《维以不永伤》时候的蒋峰不过20岁。这些 自然也让我欣赏和叹服,但还不是最打动和吸引我的。据说蒋峰写作这部长篇时就已有上千本西方小说的阅读背景,而且常常把小说拆开来看,研究作者怎样讲故 事、怎样推进叙事。在这样的阅读背景和用心下,技术上的兴奋和娴熟应该不是最难的事情。我想,写作这部长篇时,蒋峰所面对的最大困难和挑战大概是:当他疏 离于同龄人所津津乐道的校园、青春等最切身的经验经历,将写作兴奋点指向一个包含有伦理、情欲、命运、灵魂的撕扯与分裂等人性内涵如此丰富复杂的故事,彼 时年轻的生命体验和认知力、情感力,要如何有效地完成炫目技术上的深刻精神加载?蒋峰至少部分地实现了这种加载,他对人物有一种深深的悲悯,表现出一种 “深刻地理解他人的真理”的沉静与宽厚。小说的核心情节围绕两个杀死女儿的父亲而展开,两场极具伦理震撼的谋杀案,蒋峰在审视、审判他们的同时,努力探寻 人物行为背后的隐痛,他设置出一个“罪与罚”的隐形文本结构,打开了一种灵魂的张力来处理人物和人物关系。

  蒋峰的这部小说,在我当时目光之所及的“80后”写作中,艺术性最强、文学追求最自觉、最明确。《维以不永伤》的写作和出版,开启了蒋峰真正意 义上的文学议程。他对世界的眼光和思虑、他对文学的理解和表达、他的审美偏好与题材兴奋点,在这部长篇处女作中释放得淋漓尽致,且一直贯穿在后面的一系列 写作当中。巨大的文学野心和庞大的西方现代小说阅读背景下,《维以不永伤》的写作对蒋峰来说是一次阶段性的个体经验整理,更是一次个人化的小说理念实践和 叙事技艺实验,如他自己坦陈:“一本大杂烩的小说,魔幻现实、侦探故事、诉讼小说、拼贴元素、罗曼斯情节,充满一二三人称的叙述,4部里悬念由小到大,不 过还是一个事儿”。我从中依稀看见作者本人的生活印记,更感受到了福克纳、马尔克斯、胡里奥包括余华等对他的影响。在一片“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期感伤 的小腔调中,对外在世界和内在心灵的直面和探究、对现代小说技巧的尝试,使得蒋峰在当时的“80后”写作群体中显得特别而出众。

  自此,蒋峰便成为了我最期待的“80后”作家。

  自我风格的延续与突破

  长篇新作《白色流淌一片》和《维以不永伤》相似的文本结构,整部长篇由6个章节组成,每个章节都可以独立成为一个中篇小说。题为《遗腹子》《花 园酒店》《六十号信箱》《手语者》《我的私人林宝儿》《和许家明的六次星巴克》的6个故事分别从希望、告别、成长、信仰、占有欲和爱情这些主题叙述了主人 公许家明28年人生中不同的生命阶段和人生片段,从上世纪80年代写到现在,时间跨越30年,三代人的爱恨情仇,一个人短暂的、充满戏剧性和悲剧意味的人 生和命运。整部小说延续了蒋峰的一贯风格:对侦破推理的题材热衷、结构的精心设计、情节节奏的有效控制、叙事人称的反复转换,以及草蛇灰线的各种情节铺陈 与悬念设置。

  《遗腹子》按照单双小节形成两条线分别来描绘两个怀孕的女人,章节的末尾处交集在一个名为许家明的男人身上,他是一个孕妇的丈夫和另一个孕妇的 儿子。小说开篇就完成了主人公许家明的出生和死亡,这里是他的开始也是他的结束。蒋峰在小说的开始就亮出了故事的底牌和人物的结局,悬置了从开始到结束的 漫长而跌宕的过程,这是蒋峰一贯信奉的小说策略:“永远不要从故事的开头写,我相信悬念是吸引人读下去的东西”。

  《花园酒店》大概是全书中行文最为朴素沉静的一章,章节内基本采取的是线性结构,蒋峰以一种娓娓道来的笔调,以姥爷的视角来书写许家明和姥爷的 相依为命的童年生活。这个章节的阅读,让我始终沉浸在一种疼痛里。姥爷和许家明夜里攀爬花园酒店的场面和对话,让人疼痛而感动;继父于勒和许家明之间深沉 的父子之情,那一句淡淡的“我如果和你妈妈离婚了,你就不是我儿子了”,波澜不惊中带给读者的情感冲击力异常强烈。蒋峰很擅长描写与男性长辈之间的爱,情 绪的渲染恰到好处,克制而到位。

  蒋峰小说的语言方式实现了一种文本上的张力。当他近乎不加节制地渲染死亡时,语调却是极具温情的。他对自己小说中的各色人物都有一种含情脉脉的 注视,无论主人公还是边缘角色,无论成功者还是失意者,甚至杀人犯,蒋峰都倾向于为他们寻找一种合理性,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人物的心疼和体恤。而同时,蒋峰 又在行文中表达出一种对生命和命运的无力感,眼睁睁地看着人物遭遇命运的无端突袭,眼睁睁地看着许家明熬过贫弱的童年、孤独的少年、刚刚找到了最爱的姑 娘、刚刚打起精神来想要好好经营自己的事业和人生,死亡突然降临,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

  《白色流淌一片》中,开篇就是植物人父亲和遗腹子的死亡,姥爷心力交瘁被癌症夺去生命、哑巴继父手上的数条人命,直至主人公许家明“像蟑螂一 样”死于近乎荒诞的意外、年轻的打工情侣的杀戮……死亡的降临总是那么突兀而荒唐,蒋峰在小说中借李小天发出这样的感慨:“命运是个无耻的恶徒,又一次拿 我们的生命去做恶作剧”,“回头想想,超级玛丽的死其实挺残忍的,没有提醒,只有告知,说不上哀伤,只是咯噔一下子知道自己完了,已经被这个完美世界抹掉 了”。蒋峰在小说中写到死亡、分别和失败的时候,笔墨总是克制、平静又感伤、低沉的,而那种克制,恰使得小说在情节的关键处,获得了一种爆发前的充盈感。

  “白色流淌一片”是小说的题目,也是贯穿在每一个故事里的意象,在每一章都有出现,分别对应着云、雪水、精液、面膜和奶精。作者自己显然很得意 这个意象的选取和设置,书中每章当中出现这一行字的时候都用黑体字特别标示。但我在阅读中的感觉却是,这个意象在各章节中的分布和呈现,太过刻意和牵强。 又或者说,我根本对这部小说的结构方式就是有疑问的。每一个章节的内部结构上都是一个自足完整的中篇,各章之间有间隔感,那么当它们连缀成一个长篇的时 候,因为语感和节奏的不统一,整部小说的整体性是受到损害的。这种自《维以不永伤》当中开始使用的结构手法,当它的实验性和新鲜感已经没有的时候,结构上 的祛魅反而会产生同质化和自我重复的嫌疑。

  “80后”写作的问题与困境

  从2005到2015,10年之间,“80后”写作群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青春文学不再是惟一的标签,市场和商业主导的种种喧嚣逐渐退去,已经 进入而立之年的这个写作群体从青春期倾诉中走出来后,逐渐呈现出一种分化的趋势:除韩寒、郭敬明成为瞩目的文化明星,一些人成为职业类型化作家、网络写 手,而另一部分则坚持着纯文学的创作。蒋峰说自己“立志要写出最好的华语小说”,对于创作的坚持和坚守已经成为他的文学标签,他的文学理想和写作野心已成 为这代人的一个代表。

  今天我们仍可以说,在“80后”写作者中,蒋峰在形式实践和意义探索上都是走得比较远的一个,也是个人才华非常突出的一个。其传奇性的个人经历 以及对西方现代小说的迷恋,成就了蒋峰独特的文本魅力和艺术个性。对谋杀案、侦破推理题材的热衷,对叙事人称和视角的反复转换、文本拼贴、复调、重构等等 现代小说技巧的迷恋,从《维以不永伤》《恋爱宝典》到这部《白色流淌一片》,一以贯之。读蒋峰的小说确实能够获得一种文字和叙事上的满足感。

  从《维以不永伤》开始,死亡成为蒋峰惯用的叙事起点,对死亡的追索也成为他塑造人物、设置情节和推进叙事的有效方式。但当他太过习惯甚至依赖这 种情节设置和情结渲染,纵容着死亡在小说叙事中无节制地反复,小说的合理性、真实感以及情感的冲击力会被大大地削弱。而对某种文本形式、某种情节与情结的 过度依赖,往往会使作品面临同质化和自我重复的危险——而这,也是目前大部分“80后”作家所面临的最大问题。“80后”小说创作中普遍存在一种显而易见 的缺失:与传统、历史和社会生活的错位,不能有效地完成自我、小我与外在社会历史的有效对接。他们的写作起点是从书写自我、直面青春开始的,即使蒋峰自己 后来都承认《维以不永伤》“用力过猛”,这本身也是青春倾诉的一种文学表达。他们的写作缺乏的是一个进入大历史、大时代中的支点,一上来就很任性地从 “我”开始诉说“我”。

  这大概是因为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民族独立和现代国家架构这些庞大的事件已经基本实现确立,没有经历过大历史对自己直接的、短期内显而易见的 影响,所以很容易会认为,对自己影响巨大的是隔壁班的那个男孩、是一只手袋的价格与品牌、是办公室倾轧的小得失。而当他们的写作想要进入社会历史层面的时 候,那个与私人经验契合的点很难准确找到。

  而当我们说起“80后”的时候,其实终究要落到:这一代人的写作,为当代文学、进而为当代文化和当代精神提供了什么重要的新的因素?他们受制于 自己的时代、又得益于时代的独特眼光、思想力和审美力在哪里?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他所生长的时代生活制约着、影响着他的视野和认知世界的宽广度,同时也一 定会成全养成其特定的打量和呈现世界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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