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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韩瑞祥)

——评述柳冬妩先生的《解密<变形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7月07日14:33 来源: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教授 韩瑞祥

  一篇评述,用这样一个似乎不伦不类的题目,不免会让人发笑。但这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冲动,而是出于一种真切的阅读感知。一个打工者,多年沉没在东莞经济发展大潮的底层,在物欲横流的浮躁环境中,潜心追梦,孜孜不倦,历尽艰辛,成为一个诗人,一个文学评论家,一个卡夫卡研究者,发表了许多引人关注的作品,写出了中国第一部研究卡夫卡《变形记》的专著《解密<变形记>》(2014年),可敬可贺,难能可贵。不言而喻,本文看似怪异的题目中自然也就包含着一份震惊,一份感动。当你同时亲眼目睹作者柳冬妩先生收藏的一百三十余种《变形记》译本的展览时,那持之以恒的执着,那一丝不苟的批注,那严肃认真的发问,便会使这份震惊更触动心灵,让这份感动更刻骨铭心。

  卡夫卡被誉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奠基人之一,近百年来对他的研究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并在世界现代文学史上形成了特有的一章“卡夫卡学”。在我国,《世界文学》杂志1979年第1期刊登了李文俊先生从英文版翻译的《变形记》,卡夫卡从此进入中国读者和外国文学研究者的视野。叶廷芳先生主编的首套《卡夫卡全集》(1996年)则奠定了卡夫卡在中国传播的基础;他的研究著作《现代文学之父卡夫卡》(1993年)成为我国卡夫卡研究的经典之作。卡夫卡在中国的接受已经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但我们对这位作家的研究和认识至今还停留在一个不尽人意的层面上。

  作为卡夫卡作品爱好者和译者,笔者的确非常喜欢卡夫卡的作品,多年来一直给硕士生和博士生开设卡夫卡专题研究课,同时也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和主编了《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集》和《卡夫卡小说全集》。但是在笔者所偏爱的德语作家中,始终对卡夫卡抱有一种敬畏。每当有写作冲动时,总觉得思维太有限,语言太乏力。然而,笔者始终怀着炙热的兴趣,一直关注着我国的卡夫卡研究。当读到柳冬妩先生2014年8月出版的《解密<变形记>》这部研究著作时,立刻为之感到震惊。在东莞这样一个地方,居然有人能够长久沉下心来研究卡夫卡,而且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很是钦佩,也很有感触。可以说,这是我国近年来卡夫卡研究领域出现的一大亮点,是一部多方位多视角系统研究《变形记》的杰作,很有认识和借鉴价值,值得赞赏和推介。震惊之余,笔者也为感动把这本书推荐给了在读的硕士和博士,因为在笔者看来,它首先是一个励志进取的榜样、科学求实的标杆、潜心做学问的范例。

  在阅读和认识卡夫卡作品的过程中,笔者向来比较关注两大核心问题:其一,卡夫卡是一个开拓创新独来独往的奥地利小说家,因为他是“大师中的大师。大师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不仅不必模仿别人,而且也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卡夫卡的成就是独创性以及不可模仿性的完美结合。”(迈耶)卡夫卡的文学世界是独一无二的。他几乎在用奇异梦幻般的眼睛去看世界,在观察自我,在怀疑自身的价值,在编织着迷宫一般的卡夫卡风格。其二,卡夫卡的美学诉求和期待就是以“独创性以及不可模仿性的完美结合”触及和震撼现代人的心灵。在他看来:“我们所需要的书,必须能使我们阅读它时就如同经历一场极大的不幸,使我们感到比死了最心爱的人还要痛苦,使我们如同身临自杀的边缘,感到因迷失在远离人烟的丛林中而彷徨。一本书应该是我们冰冻的心海中的破冰斧。”(卡夫卡)卡夫卡的书就是现代人的生存普遍存在的陌生、孤独、苦闷、分裂、异化、绝望或者死亡的象征,他的美学追求就是让读者在痛苦的感知中去体验现代人生存的痛苦,寻觅生存的希望。毫无疑问,《解密<变形记>》在研究对象、视野和方法上都极大地丰富了对这两大核心问题的探究,问题意识明确犀利,学术视野独到广阔,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子,为我国的卡夫卡研究提供了富有裨益的启示。

  首先,《解密<变形记>》选取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为切入点,那就是“从细节入手,对多种汉译本在语言表达、思想内容、艺术风格方面与小说的贴近程度上进行比较分析,探讨各自的优劣得失,以便更好地理解卡夫卡小说的妙之所在”。[1]在这里,作者虽然不懂德语,但他扬长避短,另辟蹊径,通过对《变形记》七个代表译本的对照分析,有的放矢地发现了一些重要译本在关键细节上存在的问题,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个进入这不同凡响的艺术世界的有效途径,为研究这部怪诞不经的小说做了必要的铺垫。比如,作者通过对《变形记》中一张服兵役照片这个细节的甄别,在相互对比中敏锐地发现了两个最有影响的汉译本在这个关键细节上出现的误译,评述了张冠李戴的译文失误对小说叙述的整体效果和个性风格所造成的损害。也正是通过这样的甄别,作者将这个关键的细节置入小说表现的整体框架中去进行思考和阐释,很有见地地凸显出了它在整个小说表现中的特殊地位和审美效果。作者有理有据地论证了这张需要弄清楚归属的照片在人物刻画中举足轻重的叙述作用和在小说反讽结构中必不可少的象征意义,让读者自然而然地在其中感受到《变形记》艺术表现的反讽张力。这个细节同时也构成了作者“理解《变形记》的一个切入点”(第6页)。作者的匠心之妙在于让卡夫卡在《变形记》表现中这一看似不起眼的伏笔合情合理鲜明生动地展现为主人公命运反差的镜像和牵动小说结构的象征;那张“分明要人家尊敬他的军人风度和制服”的照片最终成为主人公命运象征性的讽刺,也使主人公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被异化的现实存在的牺牲品。从这个细节的甄别和分析中,作者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研究结论:“格里高尔的这张照片是卡夫卡精心设计,而且是智慧的,关乎小说的反讽结构是否能够成立的问题,它决定了《变形记》中的人物、故事、情节、细部、语言的关系均是反讽的。”(第9页)

  这种将翻译对比批评与文本细节分析相结合的研究视角无疑体现了作者研究《变形记》的开拓意识。据笔者所知,在国内外卡夫卡研究中,迄今尚无这样的研究模式出现。《解密<变形记>》正是以这种独具一格的学术意识为我国的卡夫卡研究增添了一抹耀眼的光彩。在此基础上,作者结合小说创作的心路历程、出版过程和百年接受与影响,从各个不同的视角对《变形记》进行了全面系统的分析和阐释,形成了一个独特而系统的认知模式。毋庸置疑,柳冬妩先生的《解密<变形记>》走在了卡夫卡作品个案研究的前沿。

  其次,《解密<变形记>》涉及到这部小说表现的多重母体和多元视角,作者坚持以细节解读和阐释为基点,本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而不同,相得益彰的审美原则,对这些母题和视角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发掘和论证,既有“视域融合”,又有“视域拓展”,从而使小说中许多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成为叙述结构中不可分割的链环,共同构成了一条天衣无缝的叙述链。比如,“写作作为祈祷的形式”、“感觉的世界”、“叙事的魅力”、“现代小说的时间结构”、“空间的多重隐喻”等章节在认识他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分别选取不同的对象和视角,具体真切地把对卡夫卡《变形记》的研究提高到一个必然会受到广泛关注的认知层面,也为众多的卡夫卡研究者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借鉴。笔者愿意在这里与读者分享三个方面深有感触的阅读体会:

  1.  宗教形象的象征性:卡夫卡的朋友马克斯·布罗德开创了从宗教神学视角解读卡夫卡的先河,当然也是学界历来争论不休的焦点之一。笔者也认为这样的解读视角有失偏颇。然而,《解密<变形记>》则以独到的方式为这样的解读模式注入了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象征内涵。它虽然立足于《圣经》基础之上,对作品中大量的细节与基督神学的关联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辨析,形象可感地展现出小说主人公格里高尔与耶稣形象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或关联,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作者并没有把研究的视野局限在宗教神学解读模式中,而是把探究的目光最终投向了宗教形象对主人公塑造的象征作用上。比如在从宗教视角阐释父亲扔苹果砸中格里高尔脊背这一细节时,作者的用意显而易见地超越了宗教的神秘,而看重的是耶稣基督受难方式的象征所在。感到“好像被钉在原处”的格里高尔死后,父亲在身上画了个十字。这两个情节的生动描写“使十字架成为《变形记》中的重要象征符码”(第52页),让格里高尔自然而然地成为背负着十字架的现代人。也正如作者所言,“《变形记》借用大量的宗教意象并对其进行魔怪式戏仿,展现出一个痛苦和迷惘的世界,影射了我们生存的荒诞。”(第61页)这样的“解密”思考和阐释无疑是对前人的超越。

  2.  叙事方式的独特重构:叙事方式是作品个性风格的主要表现之一。《变形记》彻底颠覆了传统的叙事方式,成为卡夫卡叙事方式的经典,也是学界向来关注的重点。人所共知,《变形记》的叙述采用了主人公虫形人心的心理视角与叙述者的全知视角交替结合的方式,前者以心理的自我表露,后者以外在的观察描写,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展现出艺术表现多姿多彩的层面;二者既相互独立,又相辅相佐,形成分明而浑然的叙述结构,不但使主人公片片断断的心理自白编织成不可分割的表现整体,又使叙述者描写的客观性得以充分的体现,从而把广阔的审美空间留给了读者。《解密<变形记>》在关注到这两个视角的同时,又富有创见地将这部小说的叙事视角、叙事结构和人物话语表达方式融为一体,在对“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和“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交替结构的进一步分析中,十分贴切地将人物话语表达方式引入了与叙事视角和叙事结构不可或缺的关联的探讨中,因为它是决定叙事方式的主要因素之一,从而使《变形记》的叙事方式显得更加深邃、更加贴切、更加浑然,更具张力。作者通过一系列典型例证的分析,有理有据地彰显出《变形记》别具一格的叙事魅力。这种对小说叙述方式精细入微的独到重构同样也必然会影响读者对卡夫卡叙述张力和效果感知的重构。这是对《变形记》叙事方式值得肯定的拓展研究。

  3.  小说时间的叙事魅力: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里,贯穿始终的美学模式是悖谬,时空概念自然也不例外。卡夫卡所建构的小说时间是对传统的颠覆和消解,这也是研究卡夫卡小说现代性的主题之一。《变形记》之所以能够以荒诞虚妄的艺术表现给读者以真切可感的艺术感受,这同样也归功于卡夫卡对小说时间匠心独运的巧妙构思。《解密<变形记>》在探讨卡夫卡小说时间的叙事功能方面也向前走了一大步。在这里,“时间成为一种可长、可短、可停止不动、可急速飞跑的东西”(第133页),这种独特的时间结构也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叙事魅力所在。《解密<变形记>》把这部小说的时间概念划分为三个类型:“神圣时间与世俗时间”、“循环时间与线性时间”和“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作者对这三个问题的内在进行了很有建树的梳理和论证。首先,作者认为,“《变形记》是以‘神圣时间’来结构的,但通过对世俗时间的书写,又解构、瓦解或反讽了‘神圣时间’”(第135页),从而形成了小说辩证而复杂的叙述模式。其次,卡夫卡在《变形记》中一反传统的线性时间叙事,为小说“重复叙事和循环叙事的叙事方式”“精心设计了循环时间”(第136页),使得循环时间成为没有出路的生存象征和对现实深切的思考。再则,小说叙述中,心理时间取代了物理时间,容纳了主人公内视角叙述的现实。主人公的“时间感觉”决定着叙事过程的发展与变化,心理时间在这里变成了“小说中结构性的东西”(第140页)。《解密<变形记>》对这部小说在时间表现上的划分和探讨是对卡夫卡《变形记》研究前所未有的贡献。

  当然,笔者在一些方面也并不完全赞同柳冬妩先生的观点或看法,比如《变形记》与表现主义文学的关系、卡夫卡在这部作品中所表现的宗教意识等,另外,穿插其中的打工文学与卡夫卡的关系似乎可以构成另一个研究主题,但笔者更欣赏的是柳冬妩先生广阔的学术视野、自在的研究方法、求实的科学态度、潜心探索的学术意识和难能可贵的研究成果,因为这些已经形成了一个在卡夫卡研究领域值得倾听和借鉴的声音,并且从不同的视角为卡夫卡研究提供了深刻的启示。《解密<变形记>》体现了一种勇往直前开拓创新的学术精神。也正因为如此,笔者希望能够看到更多的卡夫卡研究者像柳冬妩先生一样,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求实态度,进一步丰富和拓展我国的卡夫卡研究,让世界能够听到中国人研究卡夫卡更强有力的声音。

  [1] 柳冬妩:《解密<变形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第3页。以下引言只在其后标明页码。

  原载《南方文坛》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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